病中絮语(二):像约伯一样愤怒和感恩/午炎

我将自己内心的委曲一一地陈明在上帝面前,可上帝并没有回应我……后来,有一天,我才明白,《约伯记》就是答案。

去年,很多人觉得我们的遭遇像约伯,因为我们在突然间,意外地失去了心爱的女儿。一些人还用《约伯记》的结尾来安慰我和妻子说,上帝是公义的,他让我们失去的,一定会双倍地补偿。但是,处在丧子之痛中的我,很不习惯这样的安慰。因为乐义是独一无二的,纵使上帝将来加倍地赐福于我们,那些福气也代替不了她。

而这种丧子之痛是永远也无法完全抹去的,就像最近看的一部福音电影《勇气》中的一位牧师所说:“丧子之痛,终有一天会痊愈,但是那却如同截肢之后的痊愈。”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像约伯,还在一篇博客中称自己就像是当代版的约伯。因为,我们都是在一日之间,遭遇飞来横祸,失去了亲爱的孩子。

意外发生后,最让人无法承受的是初次听到噩耗的时候,如同晴天霹雳,莫可名状的震惊、悲痛。

约伯连续听到四个仆人分别前来报告灾祸,前三个带来的消息都是关于财产的,牛羊骆驼尽失。圣经里没有记载约伯的反应,我想那些可能还无法震动约伯的心。但是当第四个人将丧子的消息送来时,圣经里却说,“约伯便起来,撕裂外袍,剃了头”。在我看来,撕裂的不是衣服,刀割的也不是头发,而都是内心。

而我则是在华杰大厦的办公室接到的电话,电话那边,是妻子发疯般的喊叫声,声嘶力竭,而且非常急促。放下听筒,脑中一片空白,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和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好像结了一层冰。后来,幸好我们的公司搬了家,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办公室。这是上帝的怜悯。

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所遭遇的不能完全与约伯相比,因为我只是和他一样经历了突然丧子的悲痛。而约伯则过于凄惨,一日之间,丧尽家财并失却七儿三女,后来,他还全身生疮,不仅如此,三个好友说是来安慰,实则是来定罪他,他们一再认定他所遭遇的这些苦难皆因其犯罪所致,再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来个年轻人以利户,本以为他会说点合情合理的宽慰话,但他依然在那里指责约伯咎由自取。

而让人觉得唏嘘的是,在这次住院期间,我确实又经历了类似于约伯所遭遇的其他事情。后来,我总结了一下,自己和约伯唯一不同的两点是,我不像他那样,是个义人;另外,我还没有丧尽家财(出院后,妻子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我当时真是肝衰竭,要做肝脏移植的话,那可不就要家财尽失了嘛)。

在我住院治疗的中期时,病情加重,出现了黄疸。我的全身,从头到脚都变成了深黄色,甚至连眼白也成了黄的。医生常开玩笑地称我们这些年轻的“出黄”病人为“金娃娃”。那时候,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藏在枕头下的一面小镜子,看看里面的自己有没有稍微变白一些。而里面的那个我很吓人,每天早上照镜子后,我都会和妻子说,镜子里的是一黄脸怪物,而妻子则半开玩笑地说:“是啊,都快赶上怪物史莱克了,不过人家是绿的,而你是黄的。”

那些天,因为眼睛里出了黄,看一会儿书都会觉得眼睛痛。妻子就把家里的圣经播放器带到了病房,我就用它听起了圣经,而我下意识就选择了《约伯记》开始听。

当听到“于是撒但从耶和华面前退去,击打约伯,使他从脚掌到头顶长毒疮”时,我突然笑了。我这次和约伯何其类似啊!因为他是浑身长毒疮,而我则是从头到脚出黄疸。

自从病情加重后,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开始觉得浑身发痒,而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初出现这种症状时,我还以为是之前的某一天在家吃炒菜时放了虾皮所致,因为听一些医生说吃中药时不能吃海鲜类食物,而我打的点滴和口服的药物中大部分都是中药。后来主管我的医生否定了我的想法,她告诉我,黄疸急速上升时,会出现全身瘙痒的症状。

那段时间,因为浑身痒得难受,我每天都会不时地用手指甲和脚趾甲来挠自己的皮肤。有一天,我在洗澡时,竟然发现了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又长又细的伤疤。看着那些紫色的还结着痂的细长伤疤,我突然想起了约伯曾坐在炉灰中用瓦片来刮自己的身体。“是啊,约伯用的是瓦片,而我则是用手指甲和脚趾甲。”

住院期间,一批又一批的弟兄姊妹来看望我。还好,大家都没有像约伯的朋友那样来定罪我,而是选择为我的病得医治来祷告,有时候还围着病床一起唱赞美诗。在我病情加重的那一周里,看得出大家都是压力重重,有些弟兄姊妹还在我床边抹起了眼泪。后来,我还听说,和我们夫妇比较近的RH姊妹,自从去医院看过我后,心里非常难过,甚至难过得晚上都失眠了,而睡不着的时候,她就起来为我祷告。

但是,我确实在医院里碰到了一个“以利户”。

那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农村传道人,是我刚住院的前两周时,同病房一个七十多岁肝癌晚期患者的儿子,他是在病房里陪护父亲。而我比他父亲晚住院几周。

刚搬进那个病房的第一天,他就盯着我枕头旁边的那本黑皮小圣经看了好一阵子。而我在病房里跟其他病友传福音时,他也总是在旁边暗暗地观察我。

后来,通过攀谈,才知道他以前曾是名传道人,一直在家乡传道。而且在城里打工的时候,他也是一边工作一边传道。

但是,最近有将近一年时间,他都没有传道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因为钱。孩子上学需要钱,而现在老人又病了。

而且,他将老人生病一事也怪罪在自己头上。

“肯定是我自己出了问题,老人才病了。他以前都好好的。”他的语气很坚定,眼神却有些暗淡。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人毕竟七十多了。而且,谁说信主之人的家庭就一定没病没灾了。”我反驳道。

他接着就跟我讲了一大堆自己过往信主经历中所发生的神迹奇事,都是些病得医治的故事。比如他曾经有一次肚子痛,跪地一祷告,马上就好了。还有一次媳妇感冒生病,她祷告后就不感冒了。甚至还有一次他媳妇一直不停地打嗝,他为她祷告之后,她就不打了……

他告诉我,在这一年中,他再也没有经历这样的事情,而如今父亲又生病了。

“那都是因为我自己犯了罪。”

“是吗?”我当然不能赞同他的说法。“那你觉得我家孩子出事,还有我这次生病,也是因为我自己的问题吗?”我前几天当着他的面对同病房的另一个肝癌患者传福音时,曾对病人讲了乐义的故事,并用我们所遭遇的患难以及对天堂的盼望来安慰那个病人。

“嗯,肯定是你们的问题。”他的语气依然很坚定。

“那你觉得约伯是因为什么遭遇患难?”我反驳道。

他一下子无语了。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

而他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甚至不能下地走路了(我刚住院的时候,老人还能一个人在病房和走廊里到处走动)。老人需要方便的时候,他就很吃力地背着老人去卫生间,而我则顺手帮他开一下门。有一天晚上,老人在卫生间方便,我看到他一个人面墙而立,背对着我在那里暗自饮泣。而那一次,我才发现,他虽然刚步入中年,可那一头浓发已经蒙上层依稀可见的银霜。

几天后,他和弟弟就带着父亲出院了,因为医生说,再耽搁几天,老人可能就回不了家了。

其实,在跟那个农村传道人辩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的立场也并不是那么坚定。因为圣经里明确记载说约伯是个义人,而我却曾经做过那么多的错事。到现在为止,我也仍然不敢完全相信乐义的出事还有这次的住院就一定和自己无关。我唯一确定的一点是,患难不一定是因为遭难者所犯的罪。

住院的时候,我听了两遍的《约伯记》,而出院后,按着麦琴读经计划,我又赶上了读《约伯记》。

我一直很佩服约伯在失去家财和所有的孩子之后,“还能伏在地上下拜,说:‘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在这一切的事上,约伯并不犯罪,也不以神为愚妄。”

我也很佩服,在浑身生了毒疮之后,妻子嘲讽他时,“约伯却对她说:‘你说话像愚顽的妇人一样。哎,难道我们从神手里得福,不也受祸吗?’在这一切的事上约伯并不以口犯罪”。

我佩服约伯在遭遇这样接二连三的灾难之后,依然还能保持着如此属灵的高度。

但是,我却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在约伯的三个朋友过来安慰他并和他辩论时,他竟然一改以前的“不以口犯罪”,而开始“大放厥词”:他不仅开口诅咒自己的生日,而且抱怨“神的惊吓摆阵攻击”他。

而通过这次的住院,我才从某些方面隐约地明白了约伯为什么会有如此前后不一的表现。

和那个传道人进行了简短辩论后的某一天晚上,在黑暗中,我自己躺在病床上,将自己内心的很多真实想法都一一地与神争辩:

神啊,你当初听了我们的祷告,将乐义赐给我们,为什么又允许她在两岁的时候出事离开我们?

神啊,我的妻子当时要是不去找工作的话,也不会把乐义交给别人照顾,乐义也不会出这种意外。但是,眼看着,再过一年就要送乐义去幼儿园,可就我一个人的收入,怎么能付起幼儿园的费用呢?神啊,我当初是为了要服侍你才放下了那个待遇优厚的工作,而开始做这一份收入微薄的文字事工的?

神啊,我去年4月份第一次进派出所的时候,曾对警察说,神是第一位的,家庭是第二位的。如果你们将我抓进去,还有我妻子来照顾孩子。神啊,我已经下定决心,愿意为你摆上自己,可你为什么在一周后,却允许我的孩子出了事?

神啊,我二十四岁突然丧母,三十岁那年突然丧父,三十四岁时孩子又突然出意外。你对我怎么这样残忍啊,你为什么不断地拿着一把刀子在我心上剌啊、剌啊,你什么时候才会善罢甘休呢?

神啊,这次住院,虽然是因为我擅自停药引起的。可是,我之所以要停掉西药,是因为我们想再生一个孩子,而西药又会影响胎儿的健康。神啊,这次住院,说白了,不还是乐义出事的后续影响吗?

……

我将自己内心的委曲一一地陈明在上帝面前,可上帝并没有回应我。我在不知不觉中就沉入了梦乡。而那一夜,我睡得特别香。但是上帝既没有借着梦境也没有在第二天借其他人的口来回答我的问题。

而我,则继续听我的《约伯记》。

后来,有一天,我才明白,《约伯记》就是答案。

而我也意识到,约伯在遭难之后,虽然外表上很属灵,可内心却一直很苦。而他朋友们的到来,使约伯将内心中的委曲都和盘托出。他们和约伯的几番论辩,虽然处处都在定罪他,但是却诱发出约伯痛快淋漓地在他们和上帝面前来为自己辩屈。

这种辩屈对于一个遭难者来说,是多么必要啊?如果遭受苦难的人一直保持着属灵的外表,但内心却郁结着痛苦和委屈的话,他会怀疑上帝的公义和慈爱,而这势必会影响他和上帝之间的关系。

以前,约伯是“在帐棚之中,神待他有密友之情。”但如今,神却“向他变心,待他残忍,又用大能追逼他”。

约伯通过和朋友辩论,表达出内心中的这一切痛苦,其实就是在向上帝祷告、向他辩论。而在诉苦和辩屈结束之后,上帝在旋风中向约伯显现,神没有回答约伯的问题,他只是向他描述了自然界中的很多令人称奇的自然现象,从而彰显出了他的权能和智慧。而这一切都让约伯意识到,其实苦难和自然界中的很多现象一样,都属于上帝奥秘的范畴,约伯只能用手捂口,在上帝面前降卑并懊悔。

如今我也只能像约伯那样,在上帝面前用手捂口。

而经过了那一夜在病床上和上帝的辩论,我和上帝的关系也似乎变得更亲密。在我病情加重的那几天里,我每天晚上,都在床上默默地向上帝呼求:“上帝救我,上帝救我。”而上帝也确实救了我,让我顺利地出了院。

出院后的某天晚上,我和妻子一起在电脑上看福音电影《勇气》。电影中的一个基督徒警官的小女儿突然遇车祸身亡,牧师在安慰警官一家人时说道:“经历苦难虽然会让人心痛,但是我们借着苦难可能会建立与上帝更加亲密的关系。”

而牧师的另一句话也很感人,“在这件事面前,你有两个选择:请问你是选择因为意外失去孩子而一直愤怒消沉下去呢?还是选择因为曾经拥有过这个孩而向上帝感恩呢?”

暂时地表达愤怒,是必要的。而愤怒过后,我和电影中那个警官一样都选择了感恩。

2012-3-3 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