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徒的大使命是要把福音传到地极。但是,“传”是什么意思呢?几年前,有人对我说:“基督很快就要到了。”我听不明白,反问一句,说:“你怎么知道这事?”这人说:“因为福音已经传到了地极。耶稣告诉我们,当福音传到地极之后,他就要再次降临。”我说:“你怎么知道福音已传到地极了呢?”这人说:“这不明摆着嘛。你看,科技如此发达,收音机,电视机,到处都是。还有谁没有听过福音呢?没有了。只是他们的心硬,不接受福音罢了。”
这段对话在我的心中萦绕不去。我无法简单反驳。我当时的直接反应是,耶稣告诉我们,关于他再来的日子,只有天父才知道。我们这些跟随者只有在谨慎和祷告中等候他的再来。因此,我对这人的话不以为然。但是,这人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确,无论什么人,多多少少总会有机会听到福音的。如果都听到福音了,岂不是基督就要再来了吗?这段对话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困惑:一个人听到有人在宣讲福音,就算他听到了福音吗?
这让我想起另外一件在我心中萦绕不去的事。十几年前,我还在北京大学教书。当时,我经常跟朋友和同事们谈论关于基督教的事。有一位朋友跟我说:“你知道什么是基督教吗?我来告诉你。那一天我从大连回来,在火车站内,有一个人衣衫不整,向我走来并跟我说:‘耶稣爱你。’这就是基督教。”他是以藐视的口气谈论这件事的,意思是说,这些基督徒属于下九流的人群。我当时无言以答,因为我也不明白“耶稣爱你”是什么意思。我的即时反应是,基督教应该比这些多一点东西吧。成为基督徒之后,我才慢慢体会到“耶稣爱你”这句话的力量。但是,坦白地说,这件事之所以留在我心中,并不是因为这句话有什么震撼力,而是因为我那时相当固执地认为,基督教不该是如此下九流的东西,而我要证明这一点。
我不怀疑,在大连火车站内传福音的那位“衣衫不整”的基督徒,他对“耶稣爱你”这句话有亲身体会;而且,他是真诚地向人们分享他的体会。而且,我也不怀疑,他在大连火车站传福音,有些人因为他的这句话而被耶稣的爱所吸引。但是,对于当时的我(对基督教有好感)和我的那位朋友(藐视基督教)来说,这句话是没有意义的,或者只有消极的意义。问题是,对于我和我的那位朋友来说,我们当时算是听到了福音还是算没有听到福音?
这两件事加起来,令我想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传福音中的“传”究竟是什么意思?文化使命就是大使命神学思考 “传”是在讲者和听者之间进行的。不但讲者要讲出信息,而且听者要接收信息。如果听者接收不到信息,能不能说讲者在“传”呢?显然不能。对于基督徒来说,他们传福音时是在传自己的亲身经历和体会,因而知道自己在传什么。但是,听者是否接收到他们所传的呢?如果听者在听的时候不知所云,这里的“传”就无法完成。“传”是要传出信息的。如果听者没有接收到任何信息,我们何以敢说已经“传”了福音呢?比如,我们常常听到一些噪音。我们不喜欢听这些噪音,也不明白这些噪音的意义,而且还希望这些噪音离开我们的听力范围。如果我们在传福音时只是在听者心中造成了一些噪音,我想,这就不是传福音。
传福音不能不考虑听者的反应。设身处地,我们在听人说话时,常常会出现听不懂的情况。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来说会这样处理:如果是在听自己所尊敬的人说话,“听不懂”说明自己不行,需要提高自己的理解能力。如果是在听一般的人说话,“听不懂”就听不懂吧,也许是因为说话者在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自然是听不懂的;也许是因为说话者在说一些与己无关的话,那就算了吧。如果是在听那些文化教养比自己低的人说话,“听不懂”说明说话者和自己不在一个层次上,不够资格和自己说话。我想,听者的这三种反应也会出现在那些听福音的人身上。
看来,我们不能不重视福音的文化问题。其实,文化问题归根到底也就是说话问题。一个人如果整天自说自话,没有人能够明白他在说什么。如果我们硬说这个人有文化,大概不会有人赞同。一个人说的话,句句都能够打动人,被打动的人就会认为这个人很有文化。同样,一个人写的文章和书,读者读得津津有味,对于读者来说,这个人就很有文化。(当然,有时候我们读不懂一篇文章时,不会攻击作者,说作者没有文化;反而会认为自己没有文化,所以读不懂。这种态度的出现是因为读者有一个预设,即一定有其他人读得懂;否则的话,这书怎能出版呢?于是,有些作者就利用读者的这种预设,把书写得谁也读不懂,从而使自己显得很有“文化”。不过,一本没有人读得懂的书,无非是作者的自言自语。被预设的“文化”不是真的文化。)因此,说出来的话,有人听懂了,在听众的心目中它就是一种文化;越多人爱听,就越多人认为这话有文化;越长时间有人听,它的文化就持续得越长。
我们是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传福音。中国文化当然是一个复杂的现象。我们指出,文化归根到底无非是说出来的话有人听。中国历史上有浩如烟海的文字,至今人们仍然乐道不疲。也就是说,这个文化的生命力是深远的。但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是,这个文化不谈论耶稣基督。所以有人说它是一片硬土。有人想到,如果把这些承载中国文化的文字都变成述说耶稣基督的文字,那么,中国文化就成了基督教文化了。在“普遍启示”的预设中,人们为此作了大量的工作,至今仍然不愿放弃。始作俑者便是五百年前进入中原传教的天主教传教士利玛窦。然而,毕竟基督教到来之前,中国文化已经在那里生存发展了几千年,硬是把这浩如烟海的文字解释为上帝的“普遍启示”,我想,根本是行不通的。
对于中国人来说,虽然有些人可以读用其他文字写的书(比如懂英文的人可以读英文著作。只是要小心的是,读多了往往就糊里糊涂变成了“洋鬼子”,失去中国人的身份),但是,大部分人只能读中文书。如果中文书不谈论耶稣基督,那么,在那些只读中文书的人当中就没有人能够成为基督徒。所以,西方传教士到中国来,首先是努力讲中文,进而全力把一些基督教经典翻译成中文。于是有了中文圣经等等一批包含耶稣基督的中文书籍。他们的讲道和这些书籍造就了越来越多的中国基督徒。于是,耶稣基督有了一批中文听众。我想,这便是“文化松土”工作吧。但是,我们需要更多更广泛的文字,让各个层次的读者以及各个领域的读者都能读到包含耶稣基督的文章和书籍。由此自然引申出,“文化松土”就是要让基督徒的声音和文字在社会的各领域都被听到被阅读;就是让听众和读者认为基督徒有“文化”。
不幸的是,我们基督徒常常犯失语症。这表现在当我们面对社会上各种思潮时,或者是插不上话,或者是说了也没人听得懂。插不上话,说明我们没有文化;没人听懂,也说明我们没有文化。于是,基督徒在社会上的声音就越来越小。这种失语症亏缺了上帝的荣耀。失语症是基督徒生命中的一种病态。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我们往往在追求这种病态,认为它是基督徒属灵生命成熟的标志,认为属灵追求就是要割断和世界的联系而单独地和上帝在一起,只和上帝交流,说方言,讲灵话等等。当然,在基督徒内部,我们并不一定失语。但是,如果社会上的其他人听不懂我们说的话,我们就只能自说自话。从社会的角度看,基督教无非是一个边缘性文化现象。基督徒的这种失语症和基督徒身份是不相配的。耶稣赋予基督徒的使命是:向全天下的人宣讲福音。这个使命是在文化中运行的。从这个角度看,没有文化,就无法向他人传播福音。因此,基督徒的文化使命是大使命的内在组成部分。我们说一个基督徒没有文化,指的是他或她说出来的话没有人听得懂。如果基督徒无法在一个领域谈论耶稣基督,或者他们的谈论没有人能够理解,那么,这个领域就没有基督教文化。上帝就失去了对这个领域的说话权;上帝就无法在这个领域彰显他的恩典和慈爱。在哲学上没有基督徒的参与,基督徒在哲学上就没有文化;在文学创作上没有基督徒的参与,基督徒在文学上就是文盲;在学术上没有基督徒的参与,基督徒在学术上就是外行,等等。没有文化的基督徒无法完成自己的大使命,因为他们的宣讲是一种没有文化的自言自语,根本无法向世人讲明福音。
从这个意义上来谈论基督徒的大使命,我想,关键点是让人听懂你说的话。基督徒当然离不开圣经。圣经是我们的生存出发点,也是我们的思想出发点。然而,一个不懂历史的基督徒,凭着自己的圣经知识无法让历史学家承认你是有文化的。同样,不懂经济,你也就无法让经济学家听懂你说的话;他们也不会认为你说的话有意义有文化。我有时会听到一些基督徒(主要是一些牧师、神学教授和神学生)固执地认为,我们只需要一本书,那就是圣经。别的书,甚至是解经书,都不必要去读。于是,我们在教会中培养了一大批文盲,在神学院中造就了一大批文盲。我这里不想展开圣经和别的知识之间的关系方面的讨论。我想指出的是,离开文化使命来谈论基督徒的大使命,那是一句空话。没有文化使命感的基督徒不是耶稣所要的跟随者。
有一个问题老是临到我头上。我大学和研究生时的专业是哲学,而后又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教了几年哲学,故说话写字都沾点“哲学气味”。因此,人们总是问我:一个哲学家如何能够成为基督徒?这个问题的背后,似乎是说,哲学和福音是势不两立的。当然,哲学家有哲学家的修养。如果你跟哲学家传福音,却尽是说一些从哲学的角度看是外行的话,或肤浅的俗话,在这个哲学家的心目中,你就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因而不管你觉得你的话怎么有真理,他都无法接受。于是,你就达不到传福音的目的。如果你因此得出哲学和福音势不两立的结论,我想,这个世界就有一片福音没有传进去的领域。只要还有一片没有福音的领域,福音就没有传到地极,基督徒的大使命就没有完成。神学思考 我们看到,福音已经传到了中国,因为基督徒的数量大大增加了。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听说过基督教,听说过“上帝”、“耶稣基督”、“救恩”等等。我们能否说,福音已经传遍了中国呢?我想不能。特别地,我想指出的是,福音在中国学术界的声音十分微弱。比如,在哲学、政治学、法学、经济学、文学等领域,我们听不到多少福音的声音,读不到多少福音的文字。福音如果不进入学术界,就不能说福音传遍了中国。
这也是华人基督教福音事工的盲点。让福音进入学术界需要各个领域的基督徒学者在学术规范中进行学术研究。这不是一个喊口号的工作,而是一个冷冷清清的工作。也许,一个学者只写了几篇文章,几本书,而这就足以花费他的一生心血。比起一个福音营的轰轰烈烈,他的工作似乎显得微不足道。但是,如果没有大批基督徒学者在学术上写出有分量的著作,福音就无法在学术上向人们说话。如果福音在学术上没有说话的权利,福音就没有传到地极,基督徒的大使命就没有完成。
因此,要完成基督徒的大使命,每一位基督徒都要负起他的文化使命,用一种他人能够听明白的语言宣讲福音。也就是说,基督徒必须占领各个领域,用各个领域的人都能听懂的话宣讲福音。更确切地说,我们需要各个领域的基督徒专家,需要各个领域的基督教文本。只有这样,福音才能进入各个领域。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如果没有一批基督徒学者在学术上的深入参与并成为权威,如果没有一批能够在历史上留下思想痕迹的基督徒学者出现,那么,中国思想界就永远是一片福音的硬土。同样,没有一批带着福音力量的学术著作出版,没有一批在文化上拥有恒久价值的基督教文本,基督教对于中国人来说就只能是外来文化,只能是中国文化的异类。我想,成名基督徒思想家和基督教文本的出现,乃是耶稣赋予所有基督
徒的大使命之不可或缺的部分。在中国福音工场上,这两件事没有做好,华人基督徒的大使命就仍然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