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恩赐,艺术是居所

一、我的家庭

我 6 岁的时候,回父亲家乡,距离我的出生地约二百公里。我的三爷,就是我父亲的三叔,拉着我的手,给我唱赞美诗。那真是很奇怪的事儿!我很想笑。他是在外国传教士的带领下信主的,当时家族的人不少都信,包括我父亲小的时候,只是 1949 年以后,那里受到很大冲击,村里的教堂也拆掉了。

我父亲 20世纪 50 年代大学毕业,还是保留了幼时私塾的旧文人传统吧,书画、象棋都很棒。不少农民家里的字画都是他的手笔,还有人起了院子,门楼上要题个“紫气东来”、“耕读传家”什么的,都会来找父亲。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大约 1980 年,村北那个被大家当作傻子的人,外号叫葫芦,来找父亲写字,“基督教堂”,是竖排的。没几天,我就在葫芦家门口看到了这个教堂。春节的时候,爸爸写了“主耶稣保佑我全家”,挂在中堂上面,这也是很奇怪的吧。

我自己生命的改变,则是在 1997 年父亲弥留之际。他有肝病,17 年了,我妈妈从来没有放弃过,但这次肝癌、腹水、肾衰竭,不能吃饭,只能输液,又排不出尿,内脏都已经受压迫坏掉了。母亲和他一起唱诗,父亲还试图将头从枕上抬起来。那晚,母亲好像彻底放弃了,她为父亲做的祷告里说:“慈爱的天父,如果他在人世的使命已经完成,那么请你将他带走吧,我就将他交托给你了 ……”

就在那一刻,我决志信主。这些话语是如此温暖体贴,如此善解人意,如此爱意深沉。之前,在我们中国文化所有的话语里面,我都没有遇到过。

二、我的创作

1997 年春,我父亲病逝,追悼会上来了一群教会的弟兄姊妹,排着队来的,整整齐齐地,唱了诗,做了追思礼拜,然后就排着队走了。我觉得这样非常好,他们不多说什么,但是强烈地传达给所有人一个信息:肉身的死亡绝不是生命的终点,天国里有更美好的盼望。

1999 年春,我的婚礼,就是在家乡这个教堂举行的,我妈妈在这个教堂服事和礼拜。当时,婚礼上来了上千信徒,我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同学有 8 个人在场,我们就特别想拍一个纪录片,因为这样的婚礼确实很有意思,却没有一台摄像机。

2000 年春,我父亲三周年祭奠,母亲请了父亲家乡的一个诗班来,讲道、唱诗、舞蹈。当时传道人讲的,令我印象深刻。她说:“要是你们相信耶稣基督是救主,你们的祖先就是亚当和夏娃;要是你们相信达尔文进化论,你们的祖先就是猴子!”没拍下来真是遗憾!2000 年秋,我和几个朋友在广州创立了“第七封印电影作业坊”。“第七封印”这个词广为电影专业人士和电影爱好者所知,是因为瑞典导演英格玛 · 伯格曼创作于1956 年的史上经典电影《第七封印》。 “电影作业坊”是一个项目性的独立电影创作小组,计划拍七部中国基督教题材的叙事长片,构成一个七封印系列。第七封印典出约翰的《启示录》,七封印的揭开是审判的开始。我把电影创作不仅看作是我个人的事工,更是我个人生命接受审判的过程。同一些敏感的、乐于思考的人们一样,我认为审判不是在某个特定的“末日”才到来的,而是一种充满生命过程的时时刻刻的期待与经验。

我时常会拍一些教会活动的纪录,信徒的见证,等等。这些影像具有强烈的福音性质,却往往不能达成广传福音的效果,招致世人的嘲笑我们可以不予理睬,但阻挡一个人成为神的子民,却是这种性质单一的影像在实际果效上最大的问题。俄罗斯神学家别尔嘉耶夫说,“正是肯定神学,令一些靠着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与道德准则生活的人成为了无神论者。”与其怀着抱怨的心态慨叹这个世代的堕落,不如积极地反思我们为观众提供了什么样的精神食粮。

作为需要面对所有观众的电影,七封印系列全部都不是福音性质的,而是关于福音在中国的状况的。用剧情片去做纪录片的工作,或者说,这些剧情片起着强烈的纪录功能,纪录了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以及基督教在中国的状况。“中国有八千万基督徒。中国电影中,他们在哪里?” 这是我的第二部叙事长片《举自尘土》导演阐述中的第一句话,也是我的影片的主要使命。

在我个人的祷告里我向神祈求,如果要带我走,希望是在完成这七部之后。

三、关于属灵

2002 年春天,广州一间教会的负责人联系我,希望我能够与他的教会合作拍摄一组圣诗的 MTV。我非常荣幸可以有这个事奉的机会。他问我是否可以推荐演唱者,我当即打电话给一位学声乐的学生,她刚刚获得全国大学生美声比赛女高音第一名。她听了我的邀请,也很乐意义务来做。

打完电话,这个弟兄问我,她是不是姊妹。我说还不是。

“那不行!属灵的工作一定要属灵的人来做。”

这句话当时对我刺激是挺大的。听起来也没错儿吧,但是我总觉得,我们都不是生来就是信徒的,假如一个人在还没有归信主的时候,乐意为教会做一些事工,如果信徒说你是外邦人,因此没有这个资格,你会怎么想呢?你会怎么理解传道人讲的“神爱世人”、“神就是爱”呢?你会怎么看待神呢?教会要是持鼓励态度对他(她)会更好。特别是在文化领域,对于那些有明显恩赐的人,为什么不可以给他们一些机会呢?这是我对于狭隘的属灵论断的看法,我希望这种看法不会被误以为是骄傲。

几个月后,我带领一个 20 多人的剧组去广东英德拍摄我的长片处女作《山清水秀》。鉴于独立电影艰难的运作状况,我们根本没有投资,是我和两个朋友凑钱拍的,他们都不是基督徒。剧组成员多数是我电影选修课上的学生,来自美术、中文、旅游、化学、数学、物理几个院系。整个剧组只有两个电影专业人士,一位是执行导演隋继岩,一位是录音师陈汀,都只有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他们放弃常规剧组里两个月的挣钱机会,来给我们帮忙。

陈汀是我在北京电影学院的校友,录音系科班出身,当时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电影前期同步录音师,在只能租一根话筒、一个小调音台的最基本预算条件下,他的敬业精神与专业素养对于影片品质的贡献非常突出。我们雇不起录音助理,影片多为长镜头,经常一个镜头几分钟,身强力壮的学生在烈日下举话筒杆,一条下来就要中暑了;同时也举不好,指向不够准,声源不够迫近,录音不够实。基本难度大的,还是得陈汀亲自来做,同时还得照顾着调音台。

但陈汀不吃猪肉,他是回民。当地根本没有牛羊肉,我们唯一能为他做的生活改善,是炒鸡蛋,几天下来他就再也吃不下鸡蛋了。他就这么着坚持了一个多月,每天吃几片青菜、咸菜。

《山清水秀》完成之后,我坚定了一点认识:任何人都有资格为拍摄基督教题材的电影出钱、出力,我坚信神都会纪念他们的付出与劳苦。我想这一点在教会的一些日常事工上也是一样的。门虽然窄,却是开放的,它不应对任何人关闭。

我不敢说,我的电影是属灵的。

审判是上帝的事情。

四、关于苦难

2001 年,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报道,是讲“狠心母丧尽天良”,因贫困卖掉孩子,而“警察救孩子脱离虎口”。卖孩子,这就是《山清水秀》的故事。但影片的剧作核心在英文片名里是有体现的,The Only Sons。传教士两次来村庄的讲道,第一次讲亚伯拉罕献独生子以撒给神,第二次讲神赐独生子耶稣基督给人。这是旧约和新约中关于基督教人神关系的呼应。但在我们的影片里,现实生活中的父子关系却是父亲卖掉独生子。我明确告诉自己和全剧组,我们要拍的不是罪与罚,而是罪与救恩。

《举自尘土》的最初故事也是来自一则报纸报道,一个家庭贫困到极点的妇女,对医院里的丈夫实行安乐死,以求摆脱这个负累。但是,后来,丈夫家人起诉了她,她被判无期徒刑。

我特别难过的是,她的两个孩子,都才几岁,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母亲,家破人亡,日子该怎么过呢?《举自尘土》关心的仍然是罪与救恩。这是一个家庭遇到的风暴,乡村教会诗班姊妹小丽,丈夫卧病欠下医疗费用,女儿欠下学费并被学校劝退,生活无以为继。小丽以放弃治疗其实可以说是杀人的方式来使家庭避免更大的灾难,违反了十诫。香港国际电影节对《举自尘土》的介绍说:在这个现实情况下,“是人违背了神旨,还是上帝需要更宽容?”

这两部影片,都是关于身边随时在发生的苦难。有主内观众对我说,《举自尘土》里面的丈夫不应该死掉,而是顺利康复,这样更能体现神的大能。这个建议我完全可以理解,不过很难接受。不仅仅是因为现实生活中很多这样的事例,还因为我深为认同德国神学家 J.B. 默茨所说:世俗的历史是成功者和胜利者的历史,而耶稣基督的历史是失败者和受难者的历史。影片里的弟兄姊妹或者生活中的肢体承受了不幸和苦难,绝不意代表对于神的荣耀的亏损,甚至对于神的怀疑和批评也不代表使神蒙羞。很多时候我不能认同一些见证,这些见证过于强调因为信仰神而“换来”的种种福分,而这些福分是如此现实、物质和“货币化”,以至于见证不是在给人以精神上的盼望,并期待审判的来临和生命的冠冕。赎罪券通过花费物质金钱来消除惩罚和恐惧的努力是背离神的,而有意无意地证明信仰能够保证你的物质金钱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对于神的背离呢?

肉身的、物质的、有条件世界的苦难,都不是最难以抵挡的。如果精神上没有盼望,那才是真正的、毁灭性的苦难。

中国电影和其他门类的艺术中普遍性地存在着人神关系的缺失问题。大量的艺术作品都只有人和人的关系,这一点令人失望。

我希望自己的作品中强烈地反映人和神的关系。

我想拍人的软弱,肉体的颤栗,以及灵魂的平安。

2008年 11月)  

附:影片简介

《山清水秀》

青年农民阿水夫妇,为了筹钱贿赂法官,以期能给弟弟阿冲免判死刑,决定卖掉

他们还在腹中的孩子。之间,阿水曾遇到一对传教士夫妇,也经历了情感和道德的压迫,有过质朴的负罪感和精神上的一线盼望。在张校长的帮助下,他们卖出孩子,筹够了钱,但还是没有赶上阿冲的判决。阿水奄奄一息,老婆投潭自尽,孩子却又被警察弄回来了。最后,传教士夫妇带走孩子,阿水和他的村庄被黑夜吞噬。

2003 第 22届温哥华国际电影节“龙虎奖”竞赛单元,评审团特别奖

2003 第 届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竞赛单元

2003 第 届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

2004 第 33届鹿特丹国际电影节“主打故事片”单元

2004 香港亚洲电影节

2004 第 届新加坡亚洲电影论坛,开幕电影

2004 第 届台北电影节“华语电影”单元

2005 第 届广州三年展

2007 英国 2007东方电影节

2008 罗马“中国廿一世纪”艺术展

敬虔生活 《举自尘土》

小丽是中国农村基督教会圣乐队的一员。丈夫得了矽肺奄奄一息在住院,岁的女儿盛悦因拖欠学费被勒令退学。

小丽每天在教会排练婚礼进行曲,这天迎来了一对农民基督徒在教堂的婚礼。婚礼后,小丽像往常一样去医院,但这次是拉丈夫出院,放弃治疗。丈夫死于途中,小丽拉着丈夫的尸体回家。经过简单的追思礼拜,埋葬了丈夫。小丽把仅有的钱给盛悦交了学费。

母女俩在晚餐桌上唱起谢饭感恩的歌:

Thank you Jesus,

Thank you Jesus,

For the food,

For the food

……

2004 鹿特丹国际电影节 HBF 基金支持项目

2005 釜山国际电影节亚洲电影推动计划项目

2007 第 36届鹿特丹国际电影节“狂飙突进”单元,世界首映

2007 第 31届香港国际电影节“自主新潮”单元,亚洲首映

2007 第 届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特别奖

2007 乡村教堂巡回放映,并创作纪录片《教堂电影院》

2007 第 12届釜山国际电影节“亚洲电影之窗”单元

2007 第 届大阪亚洲电影节

2007 香港百老汇院线公映

2007 香港中文大学收藏

2008 纽约大学、耶鲁大学学术放映并讲学

2008 栗宪庭电影基金收藏

2008 第 届中国新电影论坛,最具人文关怀奖

2008 第 届纽约当代中国纪录片双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