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呼兰河——远行记忆之一 文/姜原来

那年,我主持马槽文化沙龙举办了肖红代表作《呼兰河传》的讨论。(我一直认为,《呼兰河传》是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学史上最优秀的一部长篇小说,可以毫不逊色地跻身 20 世纪世界文学经典之列。)

“我家是荒凉的。”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在这部作品里,肖红一而再、再而三乃至三而四地这般轻轻地叹息着。

呼兰河是荒凉的。

黑龙江是荒凉的。

关东万里大地是荒凉的。

急流呼啸

生活在人潮如海、寸土寸金的江南都市,是无从想象关东的荒凉的。

当年,经常出入山海关的人都知道,不管坐车还是步行,只要一过长城关隘来到关外,全部感觉会哗然一变。四面望去,处处辽阔荒颓;风声车声人语声,清晰传来;空气也变得疏朗许多。如果你反向而行,从东北入关,则会有相反的感觉:所有的感官系统仿佛经历了一条压缩通道,被悄悄收缩了一下。

暂且不说乡野,那时即使是在东北的大小城市、老工业基地,也到处可见斑驳荒凉。鞍钢完全是一个伏在蒿丛野地里的宏大杂乱的工业巨兽:高炉背后杂草漫漫、炼钢厂前黑草遍布。沈阳是东北第一大城市,可即使在它的中心城区,这一块荒地,那一条荒径仍随处可遇。

那时的沈阳边缘,散开着大片大片的荒野。我就读的东北工学院(现东北大学)占地之巨,据说在全国高校是首屈一指的。其时学院各建筑群之间,是大块大块的野地。学院正门前不远处,有一片怪树丛生、灌木遍地几无人迹的树林蔓延数里,被同学戏称为“野猪林”。有一段时间,我和湖南籍同学老涂在一家工厂实习,天天半夜回校,必须穿过“野猪林”。那 20 分钟的路程里,四周风声鹤唳,一如庄子描述过的情景:“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 者, 者,咬者,

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这野风常常把那老涂吓得拉着我直发抖,真是白吃了半肚子湖南辣椒。学院后面更是荒凉至极,那里根本没有围墙(东北许多城郊单位后面都不需要建围墙)。那儿是一片树冠高大的杂树林,漫远地一直伸展到浑河湾边。

浑河是辽宁境内的一条大河,巨川至此拐了个大弯,河水湍急汹涌。一群孩子常在这里玩(今天想来,那正是他们“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不上学,辽阔葱笼的浑河湾便是他们的天然学校。他们游泳、捕鱼、划着小船在急流中来回横渡或顺水远行。那时,我也很少上课,常常夹着几本书,心情灰暗地穿过了几无人迹的树林,坐在河边,一边自修,一边看着他们玩耍。“叔叔,你生病了吗?”一个才十多岁的小女孩跑过来问我。从此以后,她常常陪在我身边练她每日的功夫:两掌撑地倒立。她的几个哥哥执行其父的命令,对她每日的训练进行严格的监督,丝毫也不怠慢。她一边倒立着,一边叽叽喳喳地向我说这说那,一双喜鹊般的眼睛在靠近地面的地方闪烁着。每天,我都要从她那儿收听到她家里里外外的详细新闻报道。荒凉的浑河岸边,杜鹃鸟唱得分外清亮。

可是有一天,这些孩子中的一个被激流吞没了,孩子们再也不到这里来了。一天又一天,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岸边,只有浑河在沉沉地呼啸。

大地,与生命,终究还是荒凉了。

20 多年后的一天上午,我费力挤进了地铁一号线。车厢里的人群已经完全被挤成了一车厢的沙丁鱼罐头。一路上,我背后断断续续传来两个女性的声音:一个细弱地抽泣着,一个低声安慰着。最后,其中的一个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心里真荒凉啊。”

这是今天多少人的叹息——即使在这满是人海楼海车海的大都市。

太阳照在呼兰河上

太阳照在肖红的呼兰河上,而不是照在丁玲的桑干河上。一抹暖黄铺洒在北国关东的荒凉大地上,闪烁在呼兰河畔。

出了山海关以后,火车沿着辽宁、吉林一路而去,车站间距离越来越大,人烟越来越稀少,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蛮。到了黑龙江,关东的荒凉也就进入了高潮。

那年,我再次回到黑龙江,准备进入小兴安岭。从省会哈尔滨到小兴安岭北端的近一千里铁路线只有一趟客车,而且是慢车。全程要行驶一天一夜。车厢还是伪满洲国时留下的老古董,半圆形的穹顶,狭小的车窗,条木椅子,列车一开动,车厢便不停地颤动着。列车刚开出哈尔滨站,驶过松花江大桥,立刻隐没在夕阳照耀下的荒原中。

我孤单地坐在车厢中部。空荡荡的车厢那一头,一位衣裳落满补丁的老大娘,一直目光慈爱地远远看着我。我心头一酸,想起家中生离死别的外婆,我不敢再往那儿看,便侧过身望着窗外。

有人拉扯我的衣服,回头一看,一个光着头的小男孩站在我身边。

“叔叔,”他开口说:“你这袄拉口子啦!姥姥让你把袄脱下,姥姥给你缝一缝。”我这才发现自己披的棉袄上绽开了一条大裂缝。“不用了!”我赶忙说,“我有办法。”说着,我打开帆布旅行包,取出里面的橡皮胶,这是我多年在东北颠沛的必备品。我脱下棉袄还没来得及往裂口处贴橡皮胶,男孩就牵着老大娘的手坐到了我对面。

(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特地选择了今天这个晴朗的黄昏写下这段记忆。)

那天,太阳也是这样远远地送来一天里最后的麦黄色余晖。余晖中的老人埋头缝补着我的那件棉袄,她满头一色的银发在余晖中有些许反光闪动。那小男孩像小狗般偎在她身边,在余晖中,用那对只有黄豆粒大小的眼睛看着我。

只有我们三个乘客,列车员到此刻还没露过面。车厢里静极了,只有车轮辗过路轨接缝处发出的轰隆声和车厢的晃荡声一高一低回旋着。

快缝完了,老人才开口问。“孩子,多大了?”“24 了,大娘。”我赶忙回答。

“咋这么瘦呢 ? 脸色也不太好。”她这才抬头看了看我,继续问道,“是南方知青吧?坐几天车了?”

确实,我坐海船,换火车,在路上已经 5天了。我回答大娘。当听说我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她的声音急切了:

“孩子,那儿可荒着呢。这条道上的人都说:‘火车一过康金井,白天镰刀不离身。火车一过金山屯,一半畜牲一半人。’你可得小心!”她停下手里的针线想了想,又对我说:

“孩子,这么着。咱在前面站下,你跟咱回家去住些天,好好调养调养,再进山里去。”我反复解释了必须赶路的原因,好不容易才谢绝了老人。

她仔细缝好衣服,又向窗外端详了一番,对我说:“这车又晚点了,还赶趟。你袄里长虱子了。该清清。叫我这小外孙清清你的头发,肯定也有虱子了。他逮虱子可快着呢!”她拍了拍孩子的头说:“去,替叔叔好好清清。”

我想:自己买通舱票,在海船底舱里挤了两天,一定在那时又沾上了虱子。关东农民中,亲友之间互相帮捉虱子是家常便饭。(说实在的,那场景,和我们今天在动物园猴馆里可以看到的场景是一模一样的。说到这,你可能忍俊不禁了,可朋友,看到这场景,我是永远笑不出来的。因为我和无数中国农民,不是旁观者,而是这场景中的血肉之躯。)此刻,车灯还没亮起。不容我分说,那男孩站到我座位一侧,趴到我肩上,我感到他飞快地翻动着我的头发,有时头上传来牙齿咬虱子的吧嗒声。

天黑时,他们下车了,我坚持着把他们送到站台上。车要开动了,大娘推我上了车,她在汽笛鸣叫声中竭力向我大叫着:“孩子,来串门,大娘等你。咱们屯子打这往北 12 里,呼兰河边 …… 屯,记住了!孩子 …… 求主保守你!”

车门关上,火车开动了。我跑回车厢,打开车窗,伸出头向后望去,那只有一间小房子的孤零小站,和站台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起,在紫的夜色里伫立着,直到消失在黑暗中。

我再也没去找过这位大娘。在关东大地漫漫的颠沛途中,随时可能遇到病伤、凶险、风霜雨雪,但太阳也随时可能在某一个衣衫褴褛、爬满虱子的角落不顾一切地壮丽升起。正如肖红在《呼兰河传》里所说,正是这些,让人“知道了人生除掉冰冷和憎恶以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的方向,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呼兰河边的篝火

“何其臭的袜子何其臭的脚

这是远行人的袜子这是远行人的脚

家乡啊何其遥远的地方

……”

一直记得这首诗,可惜这首本该出自辽阔关东的诗,却是在小小的台湾岛上写来的。

十几岁便离家远行,多年挣扎在关东荒凉大地,渐渐地养成了喜欢长途步行、漫游遐想的习惯。有时却是为了节省车费,不得已流浪了起来。

那年秋天,我悄悄爬上了一长列木材运输火车想回家。下午,车停在康金井不动了。我只得在高高的敞篷木材顶收起一路读着的《朝花夕拾》,背起背包爬下货车,沿着铁路线向南走去。秋天的原野,是深绿色、金黄色与淡咖啡色组成的镶嵌画。还未收获的农田是金黄色的,收割后野草遍地的农田里的咖啡色块是堆积的庄稼秸秆。

这是关东大地一年中最美丽宜人的季节。我已经在东北 8 年了,还是又一次陶醉在秋天的芬芳中,信步而行。

“咳,赶路的小伙子—— ”, 远处 , 一缕白烟从一堆篝火中升起 , 直竖蓝天。篝火边晃动着几个人影,其中一个摇着一根秸杆在叫我。我走到那里时 , 篝火已经燃尽 , 火堆边已腾出一块地方,铺上了干草。我在那上面坐下,一个汉子先用木棍从灰烬中拨拉出一只硕大的甜菜头,把它拨弄到我面前。其他人随后纷纷拨拉出甜菜头各自吃起来,四周顿时弥漫开烤甜菜的浓香 , 我的肚子也忍不住叫了起来。按当地的习惯 , 款待路人是天经地义的 ,不可道谢。我便捧起烤得焦香的甜菜头啃了起来,每咬上一口 , 又烫又稠的糖汁便溢了出来。旁边递来铁皮勺,里头满满的一勺井水。就这么着 , 喝一口冰凉的井水 , 咬几口热乎乎的甜菜头。吃饱了 , 四外望去 , 只有日落的地平线上有一丛房屋的隐约轮廓。

“那是呼兰县城”, 一旁的老乡告诉我。

可惜的是 , 那时我还不知道肖红 , 没读过《呼兰河传》。一年后,已经离开东北才第一次读到《呼兰河传》,不禁为那时的错失扼腕。很想看看肖红的家,特别是那滋养了肖红的偌大一个荒芜的张家后花园。很想看看呼兰城,那个与卡夫卡《城堡》同样寓意深邃的大坑还在吗?很想看看城外那段呼兰河,那个放河灯、搭野戏台的地方,并在冰凉的清晨,倾听马儿在河边的饮水声。

存在——生命的根本之境其实是荒凉的,一目了然的。在这本原的荒凉之境,人,赤条条地面对简单基本的事实——面对魔鬼,面对罪恶的沼泽,面对上帝,面对救恩的生命树,做出“生存还是毁灭”的抉择。而今天,人造的世界覆盖了大地的荒凉,城市的拥挤纷争、现代的汹涌紧迫,人文爆炸式的自我繁殖,极易遮蔽这存在的底色。索贝娄的一部小说,描写了这样覆盖了大地的热闹都市、取代了简单事实的喧嚣大学、驱赶了荒凉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生活,和那里心灵的冷漠孤独、灵魂的荒凉绝望,这本书名精准之极——《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人的自以为是创造的世界中那看不见的荒凉,那才是致命的荒凉。诚如莱昂 • 布卢瓦所言,这是基督时代以来人类最深刻的精神危机,在这荒凉之地,“在这万事万物的尽头,人如丧家之犬,走投无路”。更如俄罗斯诗人丘特切夫所言,此时人已“没有家园,举目无亲,孤孤单单,软弱无力 …… 而人们都必须褪下面具的午夜时刻最终已经来到。”

……

回到家乡上海 20 几年了,仍然常常想起关东,也常和朋友们说起关东。

昨晚,我梦见自己和马槽的青年朋友们行走在荒凉的关东大地。一轮硕大的土黄色圆月如一枚煎鸡蛋摊开在呼兰河对岸的地平线上。墨蓝色的天空下、月光中,是无边无际的一色琥珀黄的原野。

音乐响起来了——马槽沙龙音乐活动中,谈起过一部想象中的作品——一部黑管、洞萧、合唱的三重协奏曲。洞萧吹出的第一个主题低婉孤凄;黑管演奏的第二个主题温暖抚慰,好像当年那位大娘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青年讲的最后那句话“孩子,求主保守你!”——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了那句话的无比丰富温暖 …… 在交响乐团庄严和弦的衬托下,合唱团此起彼伏地唱出经文,如这星空下滔滔远去的呼兰河 ……

“我的神啊,求你侧耳而听,睁眼而看,眷顾我们荒凉之地和称为你名下的城。我们在你面前恳求,原不是因自己的义,乃因你的大怜悯。求主垂听,求主赦免,求主应允而行,为你自己不要迟延。我的神啊,因这城和这名,都是称为你名下的。”(但 9:18-19) ……

(初稿于1999年末,修订于2009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