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春天 文/书密拉

已近凌晨,窗外依然有喧嚷的鞭炮声。昨晚是除夕夜,从三环路一直到五环路,整个北京城笼罩在烟花的璀璨中,路上到处是纸箱大小的烟花筒。我们一路慢慢地开过去,欣赏也参与着这个预备迎接春天的日子里普通人的欢喜与满足。但我一向容易在繁华热闹里油生感伤,这个时候自然又会想起那些无法参与到这当中来享受春节快乐的人们。

十天前曾经到医院去看望了一个朋友的父亲,他眼神黯淡地躺在床上,费力地呼吸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某个地方,执拗而茫然,让人无措。朋友说父亲是走着进医院的,那时整个人浑身上下还散发着健康活跃的气息,腰身硬朗,腿脚结实。不过才两个月,60 多天,人就已经虚弱得坐不起来了。“很残酷,真的很残酷。”朋友眼里透着无奈。我听着,也只能听着,握握她的手,没什么说的。

然后又过了三天,我再去的时候,那张床已经空了,白色的床单孤零零地萎缩在一边。虽然有阳光从窗外无所顾忌地洒进来,照亮了一屋子,但那个曾经躺着的人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依然站在同一个地方,看着那张床,想着人的生命何等脆弱和易逝,无话可说。

上个周日,我有机会搭车与 C 去看望我们共同的朋友的朋友,刚刚 30 岁的 Y。我早就听说 Y 的事,一年前腿上长出恶性肿瘤,几次大手术,截去左脚。刚刚又检查出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腰部,可能另一只脚也保不住了。我们去看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苍老的父亲守在一边。他说,抚摸着那条没有脚的腿,如果让他再截去一只脚,他真的无法承受和面对,他真的只想拖着残废的身体从窗口翻下去。他微笑着说着这些话,眼神冷静,面容苍白。我们听了,也只能听着,试图寻找一些鼓励的话来讲给他听,却知道那些言辞既不能说服自己,也无法安慰他。

我坐在床边,就像那天站在那个老人的床边一样,感觉自己是那样地无措和无奈,甚至为自己拥有健康感觉羞愧,我不知道为什么躺在那儿的一定是他们而不是我,至少当时不是;我因自己无法为之分担痛苦感觉羞愧,我不知道如何伸手相助,并且能够支撑在那个合适的地方,使他们不至于因我的笨拙和自以为是增加负担;我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感觉羞愧,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出现在那儿 …… 面对他人的患难,我最想做的事就是——逃走,远远地逃开。什么都看不见我就能心安了。至少,可以以安然的心过完每一个普通的节日。但我毕竟是看见了、倾听了、面对了,我无法再假装不知道。我仰望询问道成肉身的那一位:“何必非得让我知道这个、看见这个、听见这个…… ?”他没有回答。他似乎是沉默的。我想他们也一定曾经问过类似的问题——“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知道,他们也未得到答案。

我唯一能够明白的就是,他们的存在与我从一开始就有关系,这关系不是因为血缘,也不是因为利益,而是因为我们最终的结局表明我们是如此地亲如一体——我们不过是尘土的造物,我们曾经由同样的土粒捏塑而成,包含同样卑微的元素,拥有同样的有限与脆弱,就像多恩牧师的那首名诗所言——“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 可以自全 /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 整体的一部分 /……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 / 因为我是人类中的一员”。我从那样的眼神里能够体会他们深切的绝望甚至隐在的愤怒,能够触摸到他们尖锐的疼痛和沉重的忧虑,是的,我知道,尽管对此我无能为力,但我因相同的血肉之躯可以理解同样细微深在的苦楚,所谓将心比心,也许这就是我应当看见、听见的原因吧。我相信那位道成肉身的基督对此也知道、体察得一清二楚,因为他就是以血肉之躯进入我们当中的。

我为患难者能做的,除了提供一点儿杯水车薪的资助外,只有祈祷,就像我的健康的右手会为我流血的左手包扎并轻抚一样,在祈祷中将他们全然交付在至高永恒者的手中。从此,我和他们所经历、所遭受的一切不仅只与彼此相关,而且紧密地与他相关。祈祷不是出于孤独者的自言自语,不是出于绝望者的呼天抢地,不是出于怨怒者的诽谤咒诅;祈祷,实在是出于敬畏、感恩和祈望的倾诉——面对至高的造物主,我们不过是尘土的造物;面对永恒的自在者,我们不过是瞬间的存活者;面对肯于为爱付上自己的救赎者,我们不过是自私卑琐的罪人。

在这个短暂的生命之旅中,我仍然要不断地为一些相识者送行,看着他们年华老去、日渐衰颓,最终离开这个世界,完成身为有灵的活人的生命行程,然后等待着我的行程日满,被那些与我相识的人送别 …… 我们的生命之旅若没有至高者的恩慈救赎,无论健康还是残

疾,无论长寿还是夭折,其实都如智慧的传道者所言,不过是“虚空的虚空”。只是,如果不认识他,如何能欢喜地知晓并确认那个秘密呢——在短暂的生命旅程的终点,我们将要通过死荫的幽谷,进入永恒的光明之地,而这,是如蜉蝣的我们活在瞬息的时空中无法完全洞彻和明了的。

这四季的轮回,不仅仅是创造者赋予大自然的秩序,它也同样昭示着死亡与新生的秘密。当满目的枯寂在寒风中了无生趣地蔓延时,春天已经从遥远的天边慢慢地迫近,并必将到来 …… 如此,所有的患难与不公总有结束的一日,那一日,是唯独属于他的大胜之日,那一日,将成为“短暂”结束的时刻,永远的春天将不再是一个比喻,而是——不可思议却实实在在的事实。

我盼望着,在永恒的春天与那些我送别的和送别我的人们能够不期而遇,有机会诉说在短暂的时空中相逢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