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三堂课 文/易禾

2002年,当我从公司转投媒体的时候,觉得真是幸福。

在我之前接触的机关和公司的小环境里,看专业职称考试教材之外的读物会被诧异地注视。说话时不时带几句京骂,以为这样就可以掩盖书生一样脆弱的纯洁,从而不显得格格不入的那个人,是我。那个站在内衣店的门口,等着女领导出来热情地迎上去拎包的人,还是我。

而今,我摆脱了。

初入媒体

然而,幸福感是跑得比刘翔还快的东西。两年后,我开始为了这家媒体不承认我以往的工作经历、在最低薪酬线上使用我而苦恼,我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对新行业的熟悉与学习,理应获得承认。我更了解社会,相比公司,媒体的管理水平低下,而经过基本职业素质的训练,我不是既有才能又好管理吗?当我的待遇获得提高之后,我又安然下来。

在媒体屡屡爆发的人事变动中,经常是一拨离开者将他们反对的人(通常是某任新领导)妖魔化,但实权在握的领导往往是由他们去折腾,心里笃定他们也就热闹个把月,总之自己脚下的这个话语平台是由自己牢牢控制的,乱臣贼子闹起来,正好一锅端,全部换新的。优秀的媒体人对专业有追求,希望做有智商的事情,成必须成在我的手上;蹩脚的媒体人是外行领导内行,对控制的要求超过对智力的要求,他们更狠一点:即使败,也必须败在我的手上。

旁观了几场后,我所在的单位终于有机会自行排练。在选择去留之际,单位的春节团拜聚餐会上,人们心思各异,我吃到一半就请假离开,赶去医院照顾病中的亲友。

我选择留下来,分糖果的时候也有份,得到一个高半格的职位。我很无奈地看到,整个团队目前的状况只有我勉强可用,同时很无辜地对选择离职者心怀愧疚。

我努力工作,几乎承担了所有业务压力,却迟迟无法获得实质性的认可,因为最高管理者对写字的人已经不放心了。虽然没有离开,但对新总编也颇多腹诽,只敏感他的不足,却看不到他的优点。那段时间,我想我一定是眉头常锁,内心郁结。

我开始喜欢夜里去游泳,潜到水下,一动不动,随着水波摇晃。没有外界的声音,只有泳池边的灯光照下来,水下3米,水下4米。

第一课:“成功神学”

终于,神的信使敲响了我的门。神将一个我再也无法凭自己搞定的担子从云端空投到我的肩膀上,亲人的病进入晚期。单位又迎来一任新总编。内忧外患,我决定辞职。当作为最高管理者的社长出现在客厅里探望我们的时候,综合形势表明,留下是最适宜的选择。

其实,神的恩典已经临到,他让我家人的信仰日渐坚固。2006年9月,在心灵柔软的瞬间,我跟随家人做了决志祷告。

尽管新总编对我的态度忌惮而审慎,我索性抛开一切猜忌,把他当作领导尊重,对他的能力和做法不再置评,专心手边的事。相信总编也好,社长也好,本意都是好的,都想把事情做漂亮,有时他们考虑不那么周到,非常可以理解,我的工作就是,用柔和谦卑的口气尽职提醒他们。如果建议不被采纳,我全不介意,因为最终决策是他们的职责,权柄获得尊重的同时,也必须承受压力和责任。

以往,当我没有权柄却替权柄愁苦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全然出于公心,但事情不但没有改观,我的骄傲和抱怨却日甚一日。结局其实历史里早有,不是楚王却对楚国有极大负担的屈原,一切信心只在人的身上,最后只好自投汨罗江。

我调整心态之后,环境骤然简单。但这种顺服,仍然是表面的,我仍然不时遇到被迫放弃业务判断的考验。那些涌到我身边抱怨总编的同事,热切地希望得到我的回应,也以为一定会得到我的回应,我听到实在不想听的时候,就另起一个话题,因为他们的抱怨仍然会使我心烦。

当我很初级地运用圣经智慧的时候,却俨然可以做一个成功神学的见证了:我的中层职务被做实,并迅速由中层被提拔为高层,在这一任总编也难逃被社长更换的命运之后,担任了整个采编部门的负责人。只要你任劳任怨,尊重权柄,从理解的角度善意地对待权柄的决定,只要你按圣经的教导做,就必领受祝福,事业的,经济的。

在这个阶段,我开始有意识地以文字服侍。

**第二课:操练顺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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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功课不是这么容易学的。当我在常务负责人的岗位上准备改革业务环节的弊端时,团队里的矛盾渐渐暴露。

最高领导三次对我的“政治进步”提出要求,我以表明信仰的方式杜绝了继续谈话的可能。坦率讲,当时我的拒绝,大半是出于对每月要向他“交心”的不耐烦,以及对信仰外强中干的口号式高举,我声称:“我愿意只做副职,只负责业务,配合最高领导的工作。”其实,我没有这么洒脱,没有这么舍得,我留恋得很,在意得很,只是前几任总编的遭遇,让我对他要把大权移交给我的说辞高度怀疑。这种怀疑背后,是对自己能否承担更大责任的怯懦和犹豫。

我从读经和听道中学的几招,在超越具体做事的领域,进入权力测试的环节后,破绽百出。当矛盾积累到老板(媒体一样是老板负责制的)三次就工作问题与我谈话,一边表态放权一边不放弃任何一个收权的机会,并在我的下属里培养更有潜力的新人时,我不屑于他的言行,于是心生退意,休假一个月。性格中追求完美、有洁癖、遇到挑战时就表现出消极心态等缺点暴露无疑。

感谢神的是,我意识到,不能凭自己决定,要求问神的旨意,我要行在他的话语中。但却很困惑,急就章似地读了很多属灵书籍,最羡慕的就是看到这样的字眼——“神对我说,这就是我要租的房子……”“圣灵提醒我,应该走过去……”我怎么就没经历过呢,真是郁闷。

在听了整整一周赞美诗后,我很开心待遇和权力的诱惑对我的去留不构成任何吸引,我决定在接下来的周一会议上慷慨陈辞,挂冠而去,不再与宵小为伍。

感谢主,借着周围人的口提醒我,这样的冲动是出于血气的。我险些重蹈覆辙,自己主演我刚进入媒体时就看到的人事更替的活剧。我开始重新操练顺服,毕竟,这个权柄并未做出违背底线的行为。

但环境却远非第一课时那么友好,罪的发动,就意味着罪人如不伏在神的脚下被神赦免,就将被罪捆绑,不由自主一做到底。

神的恩典就在于,他知道我的软弱,他亲自赐下应许,借着梦境告诉我“试炼过后,必得精金”,又借着肢体的短信提醒我“焉知你得了王后的位分,不是为了今日呢”。

靠着主的应许,我不计较成绩被属到老板的名下,不介意充分行使建议权而没有决策权,接受让我兼任普通编辑、代理两个版面的具体工作的安排,接受每天必须坐班的要求(全体员工中只有我需要坐班)。当我们顺服,神的奇妙就显露:因为我重新接触具体业务,就有了更多更直接有效的文字事工的机会,并逐渐使一个新的资源平台初具雏形。这个平台及其运用,在社会面临转折的当下,鼓励到许多人。

其间,不断有人试探,其中一位同样身处高层但被老板所伤的人最为热心,伙同我革命,咸于维新。或说,为了业务的质量和事业的未来,你要干;或说,为了彰显正义和知识分子的良知,你要干;或说,他们这样对待你,是个男人你就要干。而我已立定心志,除非神有明确的带领,或是对方主动“离婚”,我既不揭竿而起,也绝不轻言退场。

在单位的年会上,不友好的氛围已经毫无修饰。一位同事(之前已因为与我合作顺畅而被连降三级)发短信给他的女友,直播年会现场实况,他的女友回复:“易禾真的要为了基督的缘故忍辱负重吗?”当我知道这些时,感动异常,我做的这一点算什么呀,竟然有这样的资格和荣幸,令未信主的人联想到我们的主耶稣。我深深觉得一份荣耀,我所得的超出了我配得的。

在年会过后一个月,老板与我谈话,希望我主动辞职。因为如果是解职,他必须上报主管部门批准,下向团队解释理由。我对他的决定表示充分理解,“我觉得您的每个决定,都是从有利于事业发展出发的,这么多年您也很不容易,我认为您是一个直率可爱的人”,我走到他的座位前,拥抱了他。他的神情有瞬间的感动,表示可以再谈一谈,如果有什么我可以不走的好办法,要我一定告诉他。随后,就回归惯常的逻辑中。

在谈话两周之后,又传出我想开走单位配给我使用的汽车、拒不归还的谣言。一位未信主的同事说:“能离开这样的单位,是神对你的恩典。”标榜正义、理性、良知的媒体,如无神的光照,罪不但不少,还有更多的骄傲悖逆。

这个阶段,我在文字事工中积累了许多经验和教训。

**第三课:神爱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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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收到老板释放的明确信号,心里骤然觉得轻松:神认为这一阶段的功课可以告一段落,我被容许转入另一舞台了!但几天后,心中不免怅然,为自己以往工作中留下了太多的破口而自责,如果当时这样,当时那样,是否就可以为主守望在岗位上呢?毕竟,这个平台是宝贵的。

感谢主,他借着一位弟兄的口提醒我,“神更看重能否得着我们这个人,而不是我们手中所做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信靠他的信实与公义吗?我不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愿意为他摆上吗?我曾是一个那么不愿受委屈的人,那么冲动血性的人。感谢主,翻转生命,扭转本性,唯有他能。

神爱的是我这个人,如果我经历这些而得到成长,这个岗位与这摊事情,他随时可以改变。基督并不需要一份写满他名字的报纸或书,他的名已经写在圣经的每一页,他喜悦的是,我们的心板上刻着他的名。在不好的环境中我们依然想要靠主做出正确的决定,我们才会经历神。

当然,神希望我从这段日子里尽可能多地领受祝福,包括堵住破口,在属灵争战中我们才会被更大更久地使用。如果不经过这些,我认识不到自己一直以来对权柄的态度都有问题,因为早年的环境,我对权柄运用不当的情形格外敏感,我只愿意顺服“对的权柄”,我要先去判断权柄的对错。

对于我所带领的团队,我连深入的交流都很有限,常常回避建立工作之外的联系,更谈不上去服侍下属。背后仍然是我的骄傲在作祟,我自以为自己选择了更有水平的方式,用“行出神的道而不是说出神的道”来传福音。我是一个不称职的领导,无形中在自己与团队之间树起自私的篱笆。对人的爱不够,同时对罪的警醒与憎恶也不够,神爱罪人但恨罪,外部氛围的失序其实是我作为领导者灵里失序的外化。

恰恰是在我受到逼迫的时候,我与团队的关系才得到真正的建造,这不表现为我要捆绑着他们和我一同辞职,而是我可以更多与他们分享我的思考,我的行为背后的信仰基础。当我被降卑,我才感受到权力之外的影响力的存在,它来自我所信靠的神,而不在于一个世界上的位置。

某天,我所在教会的牧师告诉我,他做了一个梦,老板向我认错,希望我回去帮他解决问题。“这至少提醒我们,不应该放弃为他祷告。”是的,或许当他终于失去权力的时候,就到了福音进入他心灵的时机。

当我表露出对权力争夺的厌恶,天明牧师对我说:“不要把这看作是权力的PK,他们并不是为了伤害你而做出这些,他们只是因为自己的部分需要没有得到满足。”我很感恩于得到这样的提醒,基督徒,不就是学习耶稣、看到别人的需要而肯为此献上自己的人吗?

感谢主。我的功课远未结束,不论何时,不拘何处,愿主看重我们愿意为他而去的心,就装备我们,陶造我们。主赐平安,作为他带领我们的确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