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古树的叹息和守殿弟兄的祈祷——远行记忆之五 文/姜原来

_仰望他,并寄希望于他。

——北京房山元代景教十字寺古叙

利亚文碑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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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农人

这次从上海来北京,是为了组织又一次“马槽考察”,主题设定为“从北京看中国传统文化和知识分子的历史抉择”。原想把十字寺作为此次系列活动的一站,可是进得山来一看情况,不得不取消了这站活动,原因很简单——这里没有卫生厕所。三十个香港、上海的大学生青年教师正兴冲冲赶来北京参加这次活动。这些都市青年人,在十多天活动里吃点其他什么苦都行,就是绝对受不了传统的农家厕所,尤其是北方茅厕。(所以我在白领教会讲课时开玩笑说,城市教会知识分子去中国农村服侍,想要吓退他的撒旦就躲在茅坑。其实这是实话。)

但决定在十字寺多留一天,是因为不甘如此状况:在这里——中国教会史上现存最早圣殿的遗址,竟然中断了教会脉络、没有了守殿基督徒…..因为感到了:从十字寺射出的凝视目光…..

小马和我一见如故,知道我还有事要赶回北京,接下来的一天,他放下了手头的一部分活,抓紧时间和我交谈。我知道,这回,我又结识了一位优秀的农民朋友…..

忘了哪位思想家说的了——“上帝创造乡村,而人类创造城市。”读《创世记》,的确如此:上帝创造了江河湖海、大山原野,创造了生活于这大地上的农人牧人,人类后来才建立了城市,衍生出“市民”。上帝的原创本来和谐完美。现代化及其福祉发展到今天,地球的种种危机也逼近了疯狂和崩溃的边界。人类终于承认了,人的创造即使到达“最佳状态”,结果也不过是“双刃剑”状态——利弊参半,光影同存,和上帝的原创永远有天壤之别。城市是这样(尽管人类自己陷入了全球城市化的宿命),“市民”也是这样。相比之下,大地上的农人则有一份先天的优势——他们更有机会保存上帝在绿色大地造人的深奥创意。我在马槽的一项项事工中接触了成千上万青年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渐渐地,我发现,优秀的年青人,大多有“绿色生长”的经历。更值得关注的是那些一直在大地上生长的农人,例如,在我的农民朋友中——

田大哥——他当过兵见过世面后,胸有成竹地回到了自己沂蒙山的小村子,重新打量着家乡的这个“石头世界”,经过六年耐心细致的开创性工作,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部由土生土长农民自己撰写的“乡村民俗志”问世了。这是一部任何学界专家的任何田野调查也永远不可能产生的民俗著作,它让人身临其境般进入这个村子的全部鲜活生活中,为急剧变化的世界留下了中国北方传统农业社会的一块活化石。

陆老弟——在江南农村迅速城市化的进程中,他一家搬进了县城,可是怎么也不能适应这种没有根的日子,不久又搬回了水乡村落。这时,他已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方向。他一边种植六十多亩几十个品种的树木,一边参加我策划的“中国农民自纂民俗志”的撰写。他的树种得精彩,他的水乡专著也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

还有在野长城上背砖放羊的孙大姐;我在《远行记忆》(三)记录的瑰丽草原边的小韩一家…..等等。

学术界习惯于把中国底层大众尤其是农民大众,比喻为“草根”阶层。现在我突然觉得,这个比喻不尽准确了,至少对眼前的小马,对天南海北那些优秀的农民朋友们,这个比喻已经意犹未尽了——这样的大地农人,他们,似乎已经不只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了。他们,更像一棵棵的树木,“叶新林换绿,花落地生香”。既传承了中华传统农耕文化悠久醇厚的气质,又有了某种新的生命质地,在大山里,在水乡边,在草原上,艰难直面新的时代,他们正在重新竭力扎根在这片大地上。

托尔斯泰对俄罗斯知识分子中以“老爷关心下人”姿态对待农民的现象做过犀利的揭示批判。在基督信仰阙如的中国知识界,“关心下人的老爷”已是珍品,更多的是形形色色“收拾下人的绍兴师爷”。这类论说“草根”的中国知识界人士,今天在真正意义上,其实更像“草”——而且是“无根之草”,随风而飞,逐利而生。不用提及商用、御用知识人,近二十年在公共领域展开“马槽”事工的大见识之一,就是眼看着最后一批尚有“人文关怀”的学院派知识分子的快速崩盘。最后,连一向高举公正平等、以农工代言人自居的一两位新左派人士也不能幸免于难。何也——鲁迅先生在早年的经典文章《破恶声论》中早就对之解剖殆尽:“盖浇季士夫,精神窒塞,惟肤薄之功利是尚,躯壳虽存,灵觉且失。于是昧人生有趣神密之事,天物罗列,不关其心,自惟为稻粱折腰;则执己律人,以他人有信仰为大怪,举丧师辱国之罪,悉以归之,造作言,必尽颠其隐依乃快。”所以我明白了,鲁迅为什么一生珍视有信仰的“乡曲小民”、“白心之民”;而他最不耻的几个词汇中,就有“教授”、“文化”等等。一百年后的今天,在这个疾风狂潮的时代,哪种人群更易成为随风之草、无根之茎,是个清楚的事实,只不过扎根大地的农人往往沉默无语,而飞扬的草茎却“话筒”在握,“功放”万倍而已——这是怎样一幅被人忽略已久的荒诞的世象写生画啊!正是抱着这样深深的痛切,我在《雁荡平安夜》里,特意通过一个外来人“孔丙辰老师”发出了这种大比照后的惊呼…..,此不赘言。因为间不容发的是,一种具有拔根卷树般威力的洪水已经向着扎根的大地农人们袭来…..

**洪水滔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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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风骤雪重,还是风和日丽,大地上最多的,依然是艰辛的劳作,无言的重荷…..

“可好的一个川妹子啊!”又一个深夜,刘大姐和小马给奶牛挤完夜奶回来,一坐下又和我继续聊开了,打断了我的遐想。刘大姐讲起不久前去世的一个四川姑娘的故事。

“我们刚承包这片山林,她就来这儿打工了。特别聪明,什么事一学就会。一个南方人,没几年,就把北方山里的活儿学得像个当地人。这姑娘人也可靠,实实在在的。我们相处得好,像一家人一样,这里什么事交给她我都放心。本来想这样长处下去,她也喜欢这山里,想在这儿长住下去了。可是,就几个月前,我们突然听说她难产、死在城里的医院了。去的时候还好好的,等她男人赶到那儿,人已经没了…..”刘大姐说不下去了,我感到她正低头抹着泪。

“是太不正常了,她身体特别好,能干。”小马说,“我们赶到城里,也没能看上一眼,已经火化了。”

“没找医院查查原因吗?”我问道。

“他男人是老实人,话都不会说,我们到那儿已经全了结了,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们久久沉默着。今天人人知道,在医疗行业普遍混乱贪婪的地方,尤其是对底层就医者,没有严格监管与评判追究制度的恶性医疗事故此起彼伏;劳动者被轻易抹去生命的事情不时发生…..

我想起了广锁,我最要好的民工朋友。我去一家居民装修房看他,他像狗一样蜷缩在水泥地上睡熟了,睁开眼睛他就咧嘴笑着,他到处如此,拼命干活,累了就地一睡,只要有口饭吃就满足了。后来,他离开上海去天津一个废品收购场打工,长期分捡垃圾废品,染上恶疾回到家里,才三十多岁。他从家里给我打长途电话,还对活下去充满了眷恋…..去年,我从上海去皖北某神学校讲课路上,专程绕到无为县一个小村子,他的坟头已是青草依依,我只能坐在坟边盛开的油菜花地上,久久地给他读着圣经…..

想起了秀珍,这位一起去黑龙江插队落户的大姐一般的女同学,因为没钱治病,不到三十岁就病死在了远离家乡的农村,我至今没打听到她回了北京的知青丈夫和女儿的下落,只能永远珍藏着她送给我的礼物——知道我喜欢看书,她买了一本八毛钱的《汉语成语小词典》,这是我们从天不亮干到天漆黑血汗劳动两整天的收入啊!写这篇文章时我特意用这本小书作工具书核对了几个句子,我想以此告慰她的灵魂——你的血汗劳动和对老同学的心意没有枉然…..

还有那个不愿意拖累农民父母而从医院住院部九楼纵身一跳死去的生病女孩子;那个缺钱买药在天亮被人发现死于药店门口的老人;那个只能任凭碗口大的伤口溃烂还在搅拌锅边苦干的小伙子…..仅仅我个人,一路走来,就亲历了多少这种惨绝的场景。

“哀莫大于心死”,整个大地上遍地发生的更大危机,是心的毁灭。

依着上帝的创造,生命来自大地,生命因此原有扎根生长的本能。小马,还有那些顽强地在大地上继续扎根的农民朋友,有着树的质地,经历了许多风雪雷电,突破了许多“生态灾难”,才成长如斯。可今天,他们的故事只是开始。大地上,经济繁荣的同时,正发生着“心灵生态”的全面恶化;人心中,欲望释放膨胀的同时,生命质地的构成正全然巨变。正如鲁迅同样在《破恶声论》开篇呐喊的:“本根剥尽,神气旁皇…..狂蛊中于人心,妄行者昌炽,…..时势既迁,活身之术随变,人虑冻馁,则竞趋于异途。”这是又一个洪水的时代——不是物理学意义上的洪水,而是心灵—精神—生活方式意义上的洪水时代——每个生命全都摇曳在滚滚袭来破土拔根的洪峰中,每个阶层都浸泡在滔滔洪水中无一例外,而尤以在底层的民工、大地农人被浸泡冲刷更甚。在这大水中,出现了如此情况——生在城里长在街上已经习惯了在名利场中飞来飞去、在职场上跳来跳去的城里人,从一个时间段看更能应对“水中生活”;而生于乡野扎根山川的大地农人,一旦被如此洪峰卷起洪水淹没,其生命困境更凸显,心灵危机更甚,更具瞬间被毁灭的可能性。例如,几年前,忧郁症似乎还是中产阶级的产物。我在这几年事工中看到,在民工中这类病例极速增加。为此,我走访了精神病院,专为民工创作了话剧《洪水滔滔时》(发表于《麦种》2009年文艺节目专辑)。作品以真实病例为原型,通过病人癫狂中的直白,揭示了他们内心深处的危机与崩溃(当然也写了在他身边开启的救赎之门)。

当然,较之深入到精神病人中才能接触到的内心崩溃,我们每个人今天不可逃遁的是随处可见的内心溃烂的外在社会现象,例如——

就在到这十字寺来的路上,一对东北口音的农民把我骗上车拿到钱后,开了不远路就把我抛在了北京猿人出没的周口店荒路上,然后扬长而去。这样的事对我们经常出门在外的人已是家常便饭了。

1983年夏,我去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微山湖,因做一个科研项目到微山岛上住了段时间。在这个不通电的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如果有需要,任何一个老乡都会热情帮助你。2002年夏,我带着香港、上海的一批朋友重访已经成了旅游区的微山湖。依然是荷红叶绿,从船家骗钱到农妇耍赖,一路遭遇骗诈…..从此,尽可能不进旅游区成了策划“马槽考察”的一个定则。

一些乡村“珍妮姑娘”(我在上篇《远行记忆》中记述的那种)身经百战终于跻身都市盛宴生活的奋斗史,也是珍妮式的同步毁灭史;当年无数中国乡村的头号常用词是“过日子”,今天无数进城农民的口头禅是“搞钱”。从充满了生活气息的“过日子”到心急如焚的“搞钱”,滔滔洪水中大地农人心灵被迫而又危险的巨变可见一斑…..

我自己也一样。“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16岁便离开了藏着书和音乐的贫困的家,走向万里之外的荒原。我们一群少年心里的热情和创痛、草原上的花海和狼群,汇成了柴可夫斯基式惊心动魄的悲怆交响曲…..要不是上帝的一路救拔管教,我在一路无数的绝境中已经不知毁灭了多少次…..

“这不是偶然!‘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上帝的荣耀’,历来如此,今天尤其如此。人不大好,人性生来已有病残、有罪,只不过今天,挑战特别巨大,病残必然大发作。”既然成了好朋友,我这样和小马直言相告,“你们在深山里也无法逃避:以前没人愿意承包这片山林,所以这几年你们母子俩在这儿还算安静。可事情正从四面八方慢慢向你们包围过来:往下走到那个山口,头顶上,晚上开始能看见迁过来的石化厂冒火的烟囱了;往上走到那个山谷,脚底下,有裂缝在冒水,那天我问了你才知道,老远的煤矿地下巷道已经采到你们脚下了;山路再修起来,游客会多起来,开发商也会伸进手来…..都是这样的,先是新事情把人慢慢包围了,然后人心开始变了…..”我没再接着说下去,还是不忍过于惊动了母子俩像这深山一样安静的心。

“那怎么办?”沉默了好一会儿,小马自言自语道,“您意思是…..”他转身凝视着前面他最熟悉不过的十字寺遗址,沉沉想着什么…..

**古银杏树神秘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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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夜很深了。月亮星星终于一一浮出了夜空,夜的山渐渐明亮起来。山蛙的鸣叫、夜虫的清唱,四处升起。山里仿佛慢慢奏响了一阕夜的交响曲——迷人的广板乐章。

于是,我们继续谈着这个既美丽又残酷的世界,谈着十字寺,说着耶稣基督…..直到夜半。

我正要起身离去,一直静静听着的刘大姐突然说:“姜老师,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儿。这事儿,我们还从没跟外面来的人说过。今晚,咱们聊得真舒心,我们还从没和山外头人说这么多话的,所以,我想告诉你这事儿。”刘大姐用分外郑重的语气说。

我又坐下来,倾身等待。

“你得相信,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十字寺里的那棵老银杏树,它…..它有动静!它会叹气!”

看我很认真地听着,刘大姐才继续说道:“每年秋天,它开始掉树叶的时候,要像现在这样的半夜,风停了,月亮好的时候,它会一声一声地叹气,就像一个老汉似的,声音很沉,远远地就能听到。”

“就我们现在坐的地方,都能听得到。”小马补充说,“有一次我半夜从山下回来,到前面山口那儿,离这儿还有几十米,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我站起身来,远远地向着十字寺望去。月光下,银杏树也好像一直侧身远远地听着我们的夜话…..

刘大姐回屋休息了,小马又去挤牛奶,我回到小马为我准备的小房间里睡了两个多小时,猛地醒了过来,仿佛听到那棵大树在无言呼唤着。我起身,走进十字寺,走到它身边,抚摸着它粗糙的树干。后半夜了,白澈月光下,大树与整个十字寺遗址敞开了坦荡清晰的全部容貌。这棵银杏树有三十多米高,树围有五米多,虽然迄今七百多年了,依然枝叶繁茂、苍翠葱郁。我屏息静听许久,一定因为眼下还是夏天吧,没听出它的丝毫的动静。于是,轻轻和它打了个招呼,我倚树而坐,读经、默祷、冥想,身心慢慢融入了天地山林的月色中…..

残夜了,远处晃动起手电筒的亮光,是小马又在忙碌了,还是他爱人上山给这母子俩送东西来了?…..是的,目光苛刻的鲁迅都肯定,中国乡村的“白心之民”有大爱;甚至不少外国传教士都赞叹,中国乡人可能是世界上亲情乡情最浓厚的人群了。因着描写中国农民传统生活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赛珍珠——这个出生在传教士家庭的美国女作家,她甚至认为因着这种大爱,中国农民并不那么需要耶稣基督和他的圣爱救恩。很欣赏赛珍珠的《大地》,但正是在大地漫长深入的经历告诉了我——这回显然是可敬的赛珍珠错了,更何况今天,古老的人伦之爱已难以为继…..

天色稍稍有些发亮了,远远传来了喳喳的剪枝声,该是那几个四川打工农民开始新一天的劳作了——为了避开盛夏中午的毒日头,山里人凌晨前就开始干活。不知那位特别想家的妇女还要干多久才能回家…..

浓浓的白色山岚弥漫开来,渐行渐近的剪枝声中,我似乎看见了那个难产去世的川妹子…..是不是因为我的剧本中多次出现亡魂(贝多芬的亡魂、莎士比亚的亡魂、林昭的亡魂…..),所以马槽剧社的同学们早就开玩笑说过,“亡魂一定特别喜欢向姜老师显现”…..不过刘大姐说过的,剪枝是果树培育中技术性最强的活儿,而那个川妹子总是剪得又快又好,一路当先。

于是,白色山岚中,早逝的同学和民工朋友一一走来…..然后,整个生活世界犹如无尽的原野豁然展开,天风猎猎,吹去了原野上斑斓的雾,露出了黝黑的大地——无辜牺牲者的大地,大地上,无数为一碗饭、一张车票、一份药方一起破碎的心!

天风潇潇中,传来了喃喃倾诉:“我们知道,一切受造之物一同叹息、劳苦,直到如今。”(罗8:22)银杏老人,这里,也有你的叹息吧…..

于是,就在这“基本事实”的现场(而不是在可以没完没了搅拌下去的人文浑汤中),根本的转机真正自天而降(唯有此刻,天上会掉“馅饼”。可惜多少人自以为是地错失了这唯一的天粮)。“叫清晨的日光从高天临到我们,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把我们的脚引到平安的路上。”(路1:78—79)

天完全亮了,晨曦落在了十字寺遗址,向四周林间扩散开去,十字石碑上古老的汉字好像也一起落在草地上,变成活生生的历史画卷——上帝对中华远古先民的奥秘光照…..景教士沿着丝绸之路进入唐代长安…..“也里可温”在狼烟烽火的间隙进入元大都北京,景教修士列班·扫马从元大都来到这里,建十字寺、种银杏树、辟草药园…..利玛窦、徐光启从南方走来…..马礼逊从中原走过…..一个磁石般的声音渐渐在这片大地上传开:“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太11:28)在这声音中,越来越多的传道人向四面八方走去…..渐渐地,本土基督徒团契像一棵棵树木扎根、生长…..这一棵树,那一片林…..

大地上的圣殿一座又一座地出现了,守望着圣殿的有许多来自大地的农人…..古银杏树,我们的老弟兄,你也会为此深深感叹吧。

**神圣的仰望和嚎叫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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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在这里”,中国教会史现存第一圣殿遗址的古银杏树,会感叹——自从基督生命树被华夏知晓,中国教会恰恰一直在大地乡野深深扎根,在大地农人中不息生长。于是,漫长的华夏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出现了,正如基督在加利利的拣选一样,在中国这块从来士人喧嚣而“墨面”沉默的大地,基督同样“拣选了世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羞愧;又拣选了世上软弱的,叫那强壮的羞愧”(林前1:27)今天大地上仍到处有这样的奇迹,我就有不少这样的“奇迹朋友”——

一位青年牧者,出身在南方大海边的小村子,只读过小学。少年时代,他潜心读经、四处学道,15岁就开始讲道。同时他又发奋自学东西方思想史,博览经典。经过十几年积累,前些年,他以优异成绩被北大直接录取攻读研究生,毕业后继续传道牧会——这个当年的乡村小学娃恰恰最适于在都市“知识精英”中讲道——他信念深邃思路严谨。那天在他又一席精彩的讲课课间,大家自由走动着,我们商量了一会儿剧本(他还在导演我写的一部话剧),然后他走到钢琴前,弹起了《少女的祈祷》——在杰作如林的欧洲古典音乐中,这篇作品就像偶尔撒落林间的一粒钻石。我收集了它的好几个出色版本,在音乐讲座中推荐大家比较欣赏。现在突然,我听到了它最动人的一次奏鸣…..,他实在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青年牧者。

一位年轻神父,他的家就是湖泊渔船,他自幼受到几位杰出的乡野神父带领。水乡江南如今经济繁荣,无数年轻人在时尚潮汐中沉浮,他却选择了献身独身圣工,他长得特别英俊,他的堂区乡镇夹杂,穿行之处满地诱惑。可是,你单看他那双大眼睛吧,像雪山湖泊一样平静虔诚。他喜欢看书写字,他文字的古奥雅致是今天青年人中罕见的(所以他写给我的有趣书信,我一一保存),可他也是文盲甚多的渔民信徒们爱戴的青年神父。

温州厂房里的马槽民工艺术团、武夷山原始林区的天主教茶农、海岛妈祖村里的兴旺的渔民教会…..何其有幸,能够认识熟悉大地上这些传统文化从未孕育过的全新生命——“学界主流”一无所知的壮丽场景。我真想唤出“反抗绝望”而终的鲁迅亡灵,来看看这一切——多少祥林嫂、闰土、阿Q…..即使他们的生活依然艰辛,可是他们的生命已经全然改观——这生命从此尊严。这尊严来自——正如这古十字寺里的一段古叙利亚铭文所记(它刻于一块汉白玉古石雕的十字架旁,石刻移存在南京博物院):——“仰望他,并寄希望于他”。

今天,在上海家里修定此文,又想起盛宴后嚎叫的诗人。因着种种原因包括许多人为原因,远离上述的现场甚至不知道不相信中国竟然有这种现场的城市“知识人”太多了。但愿他们终能看见并走进这样的现场——

首先必须走进基本事实的现场。大地上最基本的事实是什么,是无数无辜牺牲者!千年万年,世世代代,始终如此。

所有的大地所有的历史中都有无辜牺牲者,但是,在这块大地上,无辜牺牲者犹如乌黑的煤层,一直一层层掩埋在地表的深处。早在一百年前,鲁迅以及后来的萧红便揭露了中国历史的这个最大秘密。如果诗人远离这样的现场会怎么样呢?普希金在其叙事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如此描述沉沦于都市沙龙文化中的典型人物——那个如同几位嚎叫诗人一样不乏真诚的奥涅金:

_        “他到底是什么?摹仿的诗文,

渺小的幽灵,还是个披着

哈罗尔德式斗篷的莫斯科人,

异邦古怪念头的化身,

充斥时髦名词的字典?…..

他会不会是个拙劣的仿造品?”_

摆脱绝对个人主义泥潭进入基本事实的现场,诗人才会有最好的机会(像我在《远行记忆之四》讲的那个海外研究生那样),从这儿再前跨一步,进入“真理的现场”——

与其他宗教、思想、文化截然不同的是,又真又活的上帝就在人类罪恶与苦难的核心现场道成肉身,牺牲,救赎。 而此时,真善美一体的诗境也才可能出现,就如普希金这首长诗中,盛宴后的达吉雅娜所回答的:

_“对于我,奥涅金,这种阔气,

这令人厌恶的荣华富贵,

我在社交旋风中的成功,

我这时髦的邸宅和晚会,

又算得了什么?我乐于放弃

这假面舞会的破衣烂衫,

这豪华、喧闹、乌烟瘴气的场所,

去换取一柜书或荒芜的花园,

去换取我那寒伧的田庄,

去换取偏僻的乡间,奥涅金,

我第一次看见您的地方,

还有换取那幽静的坟场,

如今十字架和树枝的阴影

正庇护着我那可怜的奶娘…..”_

这才是时代—中国—世界今天真正期盼的诗人,正如陀斯妥耶夫斯基总结的,“普希金以他这部不朽的不可企及的长诗,成为前所未有的伟大人民作家。他以最准确最敏锐的方式一下子指出了我们,高踞在人民之上的我们当前上流社会最深刻的本质…..于是,与此同时,他又描写了一个(来自大地乡间的)俄罗斯妇女,把她塑造成一个积极的无可争辩的美的典型。”而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基督走遍了俄罗斯大地。

今天,基督也行走在华夏大地深处,“寻找者必寻见”。如此,从绝望的嚎叫能够抵达希望的圣咏。

**十字寺的守望者和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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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起,十字寺废墟上的古老银杏树巍然不动,树枝在山风里摇曳着,树叶响声如潮。

“必须走了。”我和再三挽留的小马说,“北京那儿的工作等着呢,没事儿,仔细看圣经,保持联系,我们才开始呢。”

于是,小马端来一大碗他刚挤出来的新鲜牛奶叫我喝,刘大姐则硬要我收下一大瓶蜂蜜(从这十字寺遗址里里外外满山野花里采来的蜂蜜!)

一回北京,我请随后到达的香港老师同学们一起品尝这蜂蜜,剩下大半瓶给了新恩弟兄:“叫守望的弟兄姐妹们尝尝,这可是从咱们‘流着奶和蜜’的十字寺来的!”

这是2005年夏天的事。两年里,常常和小马通电话,谈生活,谈信仰,感到小马和基督越来越亲近了。2007年夏天,新恩通知我去北京看我写的《雁荡平安夜》再度演出。急急打点着行装时,小马又来电话了——“姜老师,我决定信主了!…..”手里握着电话,我一下子跪了下来,好像那天在十字寺古银杏树下被天风吹动——感恩的泪水涌了出

来…..

我和小马介绍过教会现状。“加入哪个教会,您安排吧,我听您的。”他在电话里说。我一直主张应该由当地教会施洗,所以,一到北京就和新恩说这事,满心希望守望的牧者能去十字寺为小马施洗。讲了几次,新恩说,那么远的山里实在安排不了日常牧养。看他又讲道又主持会议还当导演,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我不好意思再说了,便联系了良乡当地教会。看过演出开完会,我赶到了十字寺,不久,北京的陈牧师和良乡教会的姐妹们也都专程赶到了…..不知参加过多少次施洗仪式了,但这是最激动的一次,牧师和姐妹们也都很激动——为我们的马弟兄,也为咱们的十字寺——中国教会史现存第一圣殿遗址有了守殿的弟兄!恰在马礼逊来华传教两百周年的日子里。

连续数日的大雨停了,十字寺山谷仿佛变成了圣桑《管风琴交响曲》中“稍慢的柔版”乐章——蓝白色的溪流湍急涌过一路的嶙峋巨石,在峡谷里日夜不停地沉沉轰鸣着,仿佛管风琴连绵不绝的背景和弦;透明阳光里青色山风吹过十字寺银杏树、橡树、栗树、野杏树的婆娑声浪犹如庞大弦乐声部奏出的第一主题——对造物主肃穆的仰望……

这回,我又燃起了在这一带举办马槽考察的心愿,便越三盆山、登猫耳峰、看金代皇陵、考察藏有景教文献的石经山云居寺,然后沿着太行山拒马河一路西行,访问百里峡农村教会……这样在十字寺进进出出,前后住了一个星期。这次和山林母子的全家都熟了——他的妻子、儿子,他的姐姐、姐夫和外甥女……山深人静时,我们一起纳着凉从山里谈到山外、从村子里的佛教谈到十字寺的基督…..这次,四川来打工的农民只剩下上次那个想家掉眼泪的小童,我们也熟了,一起吃饭、聊天,小童听说我常要写文章,在我临走时送给我一支笔,重得我几乎不敢拿——这是一个川妹子用心血劳动买来的一支笔啊!我想起了托尔斯泰晚年拒绝再写作“世界文学经典”,却埋头为俄罗斯农民写那组信仰小故事——连文盲都能听懂却溶化着对真理深切领受的伟大故事(他的纯理论表达常有谬误,奇怪的是,他的故事中,信仰却如此纯洁深刻,这是何故?我不得而知)我发愿也为中国农民尤其是民工写这样简朴的系列信仰故事。去年,我在温州参与了创办为民工量身定做的《他乡》,并一直在此刊写作发表这组故事…..

到本文发表时的夏天,三年时间又过去了。这三年,主要忙于南方工作,虽曾赶到北京举办讲座,但没能安排出时间去十字寺。还是因为没建成卫生厕所,已经规划好的十字寺一带“马槽考察”也未能成行。但是每隔些日子,我和小马就会用手机联系。以前,那儿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现在情况好些了,但是山里还是没有通电。

小马在电话里告诉我,去年,山里来了几只疯狗咬伤了奶牛,驱赶疯狗时一度很危险,“感谢主,全家终于安全了”。这以后,他们不养牛改养羊了。他又多了一样活,每天要放羊;小童回四川去了;往年大雪封山前母子俩就下山回家过冬,现在小马妻子孩子一家子都搬到山里来住了,冬天春节都在这里过。“现在,你成了十字寺一年到头不折不扣的守殿弟兄了!”我兴奋地说。“感谢主他使用我。”小马一如既往朴实地说。他告诉我,山下村子里又有两个姐妹,原来在周口店聚会,知道小马也是基督徒,现在也不时到十字寺一起敬拜。因此,这里真正恢复了教会!还有,小马妈妈扔掉了偶像每天在认真听电子版圣经,他姐姐不时祷告上帝,他妻子、孩子…..“那我们要加紧祷告,但愿早日——为主守殿的,从一个弟兄到一个基督徒家庭啊!”上海的弟兄姐妹们听了都兴奋地说。小马还告诉我,北京教会出资建的进山水泥路完工了,“跟您来的时候比,现在来的弟兄姐妹越来越多,所以我把一间屋子改成了祈祷室,里面还放了寄来的《杏花》啥的好多书刊,还有许多弟兄姐妹送的书刊,可是不少。大家去过十字寺,都会到这屋里坐一坐,祷告,交通…..可好了。”

作为元代景教遗址,不仅基督新教的各个教会,而且天主教、东正教都会把这里视为圣地。“所以小马你在这里,还得做教会合一的守望者。”小马在电话里告诉我,“的确这样,这些年,来了好多好多教会。”今年植树节,北京教会一大批弟兄姐妹到这儿种了几百棵树;去年神父们在这儿做纪念弥撒;…..上海的东正教朋友也告诉我:他们访问十字寺留下的美好印象…..就这样,小马完全义务地照看着这片遗址,始终谦恭地接待着各方面的信徒,“真是为主忠心守殿的好弟兄!”当地教会的同工打电话告诉我。

想念深山里的十字寺,想念守殿弟兄和他的家人。但愿早日重返那里——拉着沉沦“嚎叫”的诗人们,带着参加马槽考察的朋友们,跟着守望的弟兄姐妹们,陪着公教正教的老朋友们…..

特别喜欢切利比达克在二次大战结束后,指挥柏林交响乐团于一处教堂废墟举办的一次交响音乐会纪录片。贝多芬作品在那种悲剧现场狂飙突进般的演奏,是所有高雅音乐殿堂里的演出难以企及的。

但愿有这么一个秋日,能在十字寺遗址举办一次现场交响音乐会。曲目我都想好了:以圣桑《管风琴交响曲》中“神圣的宁静”乐段为序曲;然后是那位不知名的香港弟兄创作的那首《安魂曲》(这是我听过的东方最出色的安魂曲。我在小说《昔湖蚕豆香》中详细描写过这部无名杰作),以纪念所有沉默的无辜牺牲者;最后进入音乐会的主要曲目:贝多芬宏大的《庄严弥撒》。于是,苍山四合,林莽凝神,鸟兽屏息…..

一直到夜半,我们坐在十字寺遗址的野花野草地上,等待着——这古老的银杏树,发出感慨万千的——叹息。

初稿于2007年秋,修改于201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