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文主义信仰的病例——《少年派》影评/危舟

应该说,李安的这部电影,完全切合现代人对信仰的理解。信仰成为精神治疗,它以内在的方式来对付罪,却从未与十字架有关

电影中有太多的细节可以讨论,我不想过度沉溺其中,去追索各种隐喻和象征。穷究细节,有乐趣能满足好奇心,但也容易让人迷失,未必有助于我们从整体上把握电影的精神实质。所以,我要先讲述一段真实的历史。

1884年,英国的“木犀草”号游船在南大西洋沉没,四名船员,其中包括一名17岁的男孩,逃上了救生艇。由于食物与淡水短缺,海上漂流者的生存面临严峻挑战。经过20天的漂流,他们仍未看到获救的希望。于是,在另一名船员的协助下,船长杀死了可怜的男孩。靠着食用男孩的尸体,三名船员最终获救生还。遭杀害的男孩,与电影中孟加拉虎有着相同的名字:理查德·帕克。

之所以提起这段历史,是因为我相信电影中提到的第二个故事。也就是说,PT和水手、厨子、母亲在大海上漂流,并发生了残杀事件。事实上,他们的这种处境,就是政治哲学中常作的自然状态假设。如果对照第一个故事,老虎则是人心的幽暗或者恐惧,也可以二者兼而有之。因为处在自然状态下的人,对暴死的恐惧正是来自于对他人内在幽暗的预期。所以,PI的漂流,既非奥德赛之旅,亦非天路历程,而是霍布斯笔下“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在霍布斯看来,自我保存是人最根本的权利。在李安这里,对死亡的恐惧,同样成为人类激情中最根本也是最强大的力量。人类的行为,乃是受其驱策。霍布斯可以推论,人类为避免暴死,便组建了政府。可是,漂流者们面对着极度的资源匮乏,要自我保护,杀死同伴,啖肉饮血几乎是唯一的选择。否则,所以人便会一同饿毙在茫茫大海之上。

若没有永恒中的盼望,自然状态下,自保的激情就是最大的善。它本身超越伦理,并且成为展开道德讨论的起点。如果人活着是人的终极欲求,就意味着生存成为人的上帝,求生意志势必高过“不可谋杀”的诫命。活着说,此时首要的诫命,已被置换成“你要确保生存”。在求生意志胜过到的诫命的前提下,漂流中展现出的智慧、勇气等等品质,也都不过是求生意志的产物。

李安意识到人性的幽暗,以及极端处境下的伦理困境。他不会直接为杀人自保辩护,但他显然是站在高举求生意志的立场上。也正是这种立场,导致他无法具备超越的眼光,所有的思考只能是以人文为基点。因此,炫丽的影像,只是为他最终对信仰人文式的理解作铺垫。

影片的结尾,PI问作家相信哪一个故事,作家说相信第一个,PI便说他是跟随上帝的人。于是,信仰成了第一个故事,不再与真理有关,不再与超越的创造主的拯救事实有关,而是人为了处理恶的现实,逃避伦理困境的精神现象。在李安看来,真相是不存在的,关键只在你的选择。由此,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何电影杂糅多种宗教元素。因为重要的不再是真理,而是个人的选择。影片中PI的父亲说,什么都信就是什么都不信。最终,PI确实不再如少年时代那样什么都信,因为他只相信自己。说白了,李安就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认为信仰只不过是发生在人心灵层面的事。说难听点,就是马克思讲的精神鸦片。说好听点,就是心灵家园。故而,信仰根本不需要上帝神圣的介入,纯粹是如何理解人性的幽暗,并学会与之共存的问题。

无论李安自己是否意识到,当我们抵达他观念的最深处,将会发现,在那里信仰本身也只不过是生存意志的体现。可以说,这是一种缺少超越维度,深具内在维度的人文主义信仰。然而,没有超越维度,人就不是在和上帝摔跤,而是在和自我摔跤。所谓的救赎,也只是自救。这是彻底内转的视角必会引发的问题。正是在这一点上,李安对信仰的理解,与基督教形成最强烈的反差。

这种人文主义的信仰是毫无盼望的,因为它既未直面问题,也未解决问题,而是遮蔽问题。既然存在的秩序中,人的生存被赋予中心地位,那么人性的幽暗就不再是一个亟需处理的问题。有时候,甚至这种幽暗本身都是有价值的,因它可以成为激发生存意志的动力。人文主义的信仰,既无勇气直面人类因自身罪恶导致的生存苦境,又消解了罪的严重性。如此轻描淡写地处理罪恶,实在是对十字架上基督真实受苦的藐视。就像李安的名字,他说平安了,平安了。其实,没有平安。事实上,有太多的华人导演,要么满怀哀怨地展示罪恶,铺陈苦难,要么毫无节制地提供廉价和虚假的安慰,却无法给苦境中的人带来真实的盼望。因为哪里轻忽地处理罪,哪里就没有救赎。

或许 ,从艺术的角度来看,《PI》确是一部优秀的电影。但是,正因为仅有艺术表现力上的优秀,它无法跻身伟大作品之列。我无意苛责李安,只想将他视为典型的现代性精神的样本。应该说,李安的这部电影,完全切合现代人对信仰的理解。信仰成为精神治疗,它以内在的方式来对付罪,却从未与十字架有关。

有人说,无论如何,电影还是提到了上帝。然而,倘若有人将巴力和亚斯他录改名为耶和华,是不是人就可以去拜它们了?不,这是亵渎上帝的名。所以,电影中的上帝,根本就不是亚伯拉罕的上帝,也不是约伯的上帝。至于相信第一个故事的人,也绝非跟随上帝的人,而是跟随自我的人。我想说,如果有人相信第二个故事,却仍然相信上帝,他们才是真正跟随上帝的人。(文章来自作者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