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徒也要生活在日光之下、人间烟火之中,也会有疾病,无论是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精神的。基督徒生了病怎么办呢?想起当年牧师的教导,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一边吃药,一边祷告。”说来简单,可越想越不简单。****
与喜乐的人要同乐,与哀哭的人要同哭。要彼此同心,不要志气高大,倒要俯就卑微的人(“人”或作“事”)。——罗马书12:15-16
文/孙燕(心理学硕士,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亲密之旅”婚恋情商自我成长课程实习培训师。现任中学心理教师。)
1.抑郁症初遭遇
抑郁症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大致说来是在隔壁,所以有一些粗浅的了解。如果想深入了解或有具体问题咨询,最佳的人选是有精神科背景的心理治疗师。
我和抑郁症有的第一次间接接触是在上大学期间。那一阵老爸出差,老妈一向是个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精神中培养出的典型性格,而那一阵却老让我回家陪她。后来老爸回来,有一天感叹道:“你妈胆子多大啊!”这才知道她的触目惊心的经历。那时老妈部门的S先生在精神科诊断出抑郁症,自己不能接受,选择了自杀。S先生的爱人找不到他,老妈陪着一起找,结果在单位车库里找到,是老妈亲手把他从绳子上放下来的。事后老妈一边要陪伴安慰S先生的爱人,一边自己也受了挺大的刺激,难怪要让我回家陪她。
后来当了编辑,每年四月要做抗抑郁的专题,我也有机会采访到很多心理专家。有一次采访一位专家,他回忆是一位同事的自杀促使自己从医学转向心理学。事后分析那位同事是患上抑郁症了,自杀前也有征兆,但那时大家都不懂,虽然也关照了,但没有足够的警惕和监护。事隔多年,我依然能感到他的痛惜。这里顺便普及一个知识,如果一个人说想自杀,那就一定要关注,那种认为说的人不会做的说法是相当误人的。另外要警惕的是抑郁症的缓解期,在严重阶段患者会丧失行动力,但在缓解期家属往往放松监护,而患者的行动力却恢复了,可能会更危险。
抑郁症是所有心理/精神疾病中死亡率最高的之一(另外一种也特别需要警惕的是厌食症),自杀是抑郁症最严重的后果,这两件事没法不联系在一起说。
如今,抑郁症越来越像是现代化不可避免的衍生物,面对这样一个抑郁症成为流行病的年代,方方面面都要拿出自己的解决方案来。而我想到的则是刚信主不久在当时的教会听到的一篇关于医治的讲道,那时丁圣材牧师讲的是哪段经文,如何做的论证我已经不记得了,印象深刻的是最后他说:“我自己生病的时候,就是一边吃药,一边祷告。”那时的我还觉得有些好笑——这不是很显然吗?可多年之后,我才发现,好像很显然的事情,其实未必那么显然。
2.生理因素与药物治疗
有病吃药,这是从小就知道的常识。对于抑郁症来说,本文所说的“药”是广义的,泛指一切治疗方法。对于抑郁症的治疗,大家一般同意,需要精神科医生和药物的介入。
首先,抑郁症和生理因素相关。有时生理因素是因,有时是情绪问题不能解决的“果”。这个因果关系没有那么简单和直接,但总是有生理这个层面。
我认识的一位专家多年前做了一个大手术。术后她觉察到自己处在抑郁状态,有自杀的意念。她努力自我调节,但自杀的意念就是挥之不去。后来另一位心理学同行来探望她,她就说了自己的情况。那位同行恰好也是学医出身的,详细问了她用药的情况,结果发现她用的药物中有一种的副作用是会引发抑郁症,换了药就好了。这是纯生理因素的作用。
有一种理论认为,抑郁症患者体内的神经递质有紊乱,缺少一种叫做五羟色胺(又称血清素)的神经递质。常用的百忧解等抗抑郁药物就是调节血清素的水平,这和糖尿病患者用药物调节自己的胰岛素水平,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当然抑郁症的生理机制要复杂得多,近年来也有研究者提出了不同的理论,研发不同的药物。不同的人对不同的药物反应会不一样,就好像对每个人最有效的退烧药会不一样。但是服抗抑郁剂可不像退烧药那样快,一般需要几天甚至10天、两周的时间,这些是医生们的工作范围。
说到药物,想起北医六院的一位博士说过,当年张国荣的医生是香港精神医学的大家,但是张国荣不能接受药物治疗的副作用,寻求中医治疗,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可惜媒体喜欢的是把这件事浪漫化,继续维持公众对一个大众偶像的记忆,而不太会真正去普及一些知识。
对于抑郁症的药物治疗,学心理学的往往会不喜欢给人贴上什么“症”的标签,对在现代制药工业的扩张之下人们有一点情绪低落就服用药物的倾向很反感;但另一方面,精神科医生对心理咨询师不把抑郁症患者转介给他们也很有意见,因为这很可能会延误治疗,甚至导致自杀。
北医六院的唐登华大夫既有丰富的精神科工作经验、又是心理治疗专家。他建议心理咨询师如果怀疑来访者有抑郁症,一定要先把来访者转介给精神科医生诊断:诊断有问题,就在精神科治疗,可以辅以心理治疗;诊断没问题,可再考虑心理咨询。这个就诊从高到低的顺序,我后来给很多朋友普及过,自己也在实际工作中应用。
和抑郁症相关的生理因素还有很多,比如“产后抑郁症”是由于激素水平的变化;“季节性情感障碍”是由于缺乏光照。营养也有关系,比如色氨酸是合成血清素的原料[1] ,还有Ω-3脂肪酸也和情绪有关,如果情绪不好或患有抑郁症在饮食上也要相应地调节。还有研究发现,有规律的锻炼可以带来和服用抗抑郁剂一样好的效果。哈佛大学的泰勒.本-沙哈尔博士对此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就是人类本来就是要有大量的活动以获得生存,是现代人成天坐在电脑前的生活方式不健康。所以与其说运动是抗抑郁剂,不如说不运动的生活方式就是在给自己服用抑郁剂 【2】。
尹璞老师是EAP(员工帮助计划)的专家。他说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抑郁症患者好像一个慢热的车一样,一般早上起来时、还有上午的状态会比较差,到下午和晚上会渐渐好起来。一个调节方法就是要强迫自己早上不赖床,醒了立刻起来,上班路上走几站地,做一些大运动量的活动,加快热起来的速度。
总之,抑郁症和生理因素相关,说这点就是为了给心理/精神疾患正名,因为我们通常对生理疾病较能接受,而对沾上“心理”或“精神”边的比较忌讳。人是身心一体的受造物,很多生理疾病也有心理因素,如心脑血管疾病患者常有急躁性格(A型性格),胃病患者常有情绪压抑,癌症患者身上常能看到过度的克己和忍让(C型性格)。把生理疾病和心理/精神疾病区别对待,厚此薄彼,本来就没什么道理。
3. 心理因素和心理治疗
有的人比较能接受药物治疗,但却忌讳去接受心理辅导/咨询/治疗。正因为人是身心一体的受造物,抑郁症(还有其他心理/精神疾病)往往有心理层面的原因。如果心理问题没解决,药物治疗就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研究发现,抑郁症往往会在几个层面上对人同时产生影响:感受、思想、身体,和行为。感受层面,一般是悲伤、难受、下沉、绝望的情绪;在思想层面,则会有很多扭曲的想法,如过度自我批判的、低自尊的、自我责备的想法;在身体层面,会有睡眠问题、饮食问题,肌肉紧张、疼痛等;在行为层面,因为感觉不好,人就会放弃平常的一些娱乐活动,导致状态更加恶化(诊断标准见附录)。
抑郁症患者的自我挣扎往往形成一种螺旋式下降的模式。当情绪不好的时候,他们认为“我应当感觉快乐”,然后对不愉快的情绪产生了更加不愉快的情绪反应和更加糟糕的自我批判,并试图“解决”这个问题,形成恶性循环。
针对这种情况需要做心理治疗,比如采用认知疗法,主要是通过改变不合理的思想来调节情绪的。乐观是预防和治疗抑郁症的一个重要因素。积极心理学之父马丁.塞利格曼在《活出最乐观的自己》一书当中,采用的就是认知疗法【3】。在黄维仁博士的“亲密之旅爱家婚恋情商自我成长课程培训”中,“情绪调节五步骤”一课,其原理也是认知疗法。【4】
那么患了抑郁症,到哪里去找靠谱的心理治疗师呢?新的《精神卫生法》颁布以后,从法律上只有一个选项,就是找医院里的心理治疗师。
如果还不到抑郁症的程度,寻求心理咨询,也不好找。国内心理咨询业还不成熟,劳动部颁发的“心理咨询师”的证书门槛较低,仅有这个证书的人是没有执业能力的。有一个比较靠谱的渠道,即中国心理学会的注册心理师系统[5],这个系统有专业要求和伦理准则,其中的专业人士是有相当的训练和经验的,而该系统中的督导师水平则更高。可惜还不够普及,目前系统里的人还不多。
当然即使专业水平OK,找心理咨询师也还有很多因素要考虑,比如是不是感觉对路,看得顺眼。至于关于治疗流派、方法是否适合自己,也是需要了解的。现在很多人对心理学的了解就是心理治疗,对心理治疗的了解就是精神分析,对精神分析的了解就是弗洛伊德,这是很片面的。心理治疗/咨询流派很多,如果要找,还是找专业界认可的为好,如心理动力学取向、认知疗法或认知-行为疗法、家庭疗法。有一些学术界接受的疗法,如正念疗法,有佛教的背景,需要自己把握。也有一些大流派下的旁支,是主流心理学不那么接受的,最好谨慎一些,不要因为效果很“神奇”就轻易选择。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疗法,根本不是心理学,是“新纪元”的东西,打着心理学的旗号浑水摸鱼,这些也要了解。但无论如何,孩子不能和脏水一起泼掉。
按道理,这些关于求医问药的知识应该是常识,但相比我们对生理疾病的了解来说,还远远说不上是常识。直到现在,“神经病”还是一句骂人的话,也就是对患者群体的“污名化”。别的疾病值得同情,但是心理/精神疾病却好像不是疾病,而是一种道德失败,一种人格破产,是一个人不能掌控自己的耻辱。在教会里我们想的可能是“灵性”的失败,但这种耻感是相似的。这与其说是患者们的问题,不如说是所谓正常人群体的一种恐惧心理的投射,我们害怕连自己都不能掌控的状态,所以把这些糟糕的联想都给了患者们。这种污名化和耻感似乎也连带到了精神医学和心理学,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难免会被另眼相待,其原理类似。
4.属灵层面与教会教导
最近有两个朋友对我说了相似的事情,都是在老家认识的某某某,信了主,生病后教会的教导是不吃药,只祷告,使得她们对基督教的信仰充满疑虑。我听了很郁闷,忙着解释那是农村教会的教导有偏颇,我生病照样吃药,云云。
深想一下更觉可悲。基督教进入中国,对现代中国的一个很大的贡献是在医学方面,比如最近大家纪念的林巧稚医生,还有她所在的协和医院当年就是教会医院。早年从加拿大到台湾宣教的马偕牧师,擅长牙科,终生给台湾人拔了两万多颗牙。在山东宣教五十年的普鲁伊特夫妇,两个孩子因缺医少药夭亡,家乡佐治亚的妇女们听说后深受触动,募款在山东黄县(今龙口)建立医院【6】。这两个孩子就像落在地里的麦子一样,给那片土地带来了文明和健康。而现在某些农村教会不吃药的教导,也许从神学上可以更深入地分析,在我看来,至少体现了反智的倾向。
对于城市教会来说,看病吃药一般来说不是问题,对于比较理性化的城市基督徒群体,反而可能有另外一个倾向,就是相信吃药,但不那么相信祷告,不那么相信在今日也会有圣灵的工作和超然的医治。这是另外的问题了,需要教导的平衡。
但这里说的还是限于生理疾病。教会中包括抑郁症在内的心理/精神疾病,往往会搅动起种种错综的情绪和争论。最近华理克牧师之子马太因抑郁症自杀,又把这个话题提了出来。在网上,看到有人引用一本国外的主内书籍说,抑郁症的病因是罪,言之凿凿。身后如此,在生前,不知马太是否因为名牧之子的身份承受了更大的压力?
既然是在基督徒群体讨论这个问题,还是要说说圣经的教导。
4月14日那个主日,海燕姊妹讲道,讲约翰福音第9章,耶稣医治生来瞎眼的人。一开篇,就是门徒的问题:“拉比,这人生来是瞎眼的,是谁犯了罪?是这人呢?是他的父母呢?”
海燕说,从大的方面来说,疾病确实是罪进入世界的后果之一。但对于一个具体的人,这样问却大有问题。门徒看到一个生来瞎眼的人,不是先心生怜悯,而是先问“谁犯罪”?说明人是习惯先论断的。门徒的表现就像我们,提出这样的问题说明我们里面真的没有良善,没有怜悯。即使有的一点点怜悯,也是从神来的。而当主耶稣说“也不是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的时候,说明他并不追究人残缺的原因。亚当犯罪以来,每个人都残缺,只是有人的残缺在外,有人在内。主耶稣要的是在人的残缺上补满残缺,显出神的荣耀来。
这世界的所有残缺都是和罪有关的,这么说当然“正确”,但对具体的问题、具体的人,这种“正确”可能并不造就人。对于抑郁症这种特定疾病,这么说还有更糟糕的后果。抑郁症在思维上的特点就是容易自我贬低、自我批判。受这样模式所困的人本来就在自我折磨了,然后再加上弟兄姊妹的言语如小李飞刀一般扔过来直中要害:“你得病是因为你犯了罪”,那就更不给人活路了。这类的话貌似属灵,绊倒人不偿命。
我们并不会因为自己是基督徒,会引用圣经,就必然在所表达意见的领域是有道理的。对于具体的问题,至少要自己真有所了解和思考再表达观点,而不是听到在基督徒圈子里有什么说法就人云亦云。有一次看到一位姐妹写的否定心理学的博文,其中引用了一个心理学的研究来说明心理治疗无效,其实她说的那个研究的结果是“不同的心理治疗方法在效果上没有显著差异”。这就好像说张三和李四的身高没有差异,不等于说张三和李四没有身高。心理学作为一个以实证主义和现象学为主要方法论的学科,有它的范围和局限,也一定有需要以圣经真理去辨析的部分,但并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一棍子打死。
回到抑郁症的医治问题上,人不仅是身心一体的受造物,也是身心灵一体的受造物。人的受造真是奇妙可畏,我们至今的了解也只是冰山一角。对于抑郁症以至任何疾病,我相信有时圣灵可以不凭着任何方法来超然地医治。但我也相信,对于患者本人或家属来说,求医问药是人的本分。从专业的角度来说术业有专攻,生物医学层面找精神科医生,心理层面找心理专业人士,属灵层面可以寻求教牧辅导。人是一个整体,情况可能会很复杂,也许有时就是没有效果,有时一个方面做了工作其他方面问题迎刃而解,有时圣灵会藉着人的工作而工作,但无论怎样,都是一个过程,而结果在神的手里。
我们常常会看到那种像“王子和公主结婚了,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一类的见证,心理/精神疾患在我们中间的存在很煞风景地打破这种童话,可能也打破了我们在信仰中的某些泡沫。在讨论马太自杀时,我想到另一位同样因为抑郁症自杀的姐妹,就是当年在南京大屠杀时保护了很多难民的女传教士魏特琳,亲历的惨剧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身心健康,她在离开中国一年后自杀。我曾在对一位旅美作家的采访中看到,因为自杀她的事迹在美国的基督教会界是被边缘化的,反倒不如在中国那么被认可。
记得小雪姊妹在文章中谈到一个患癌症的姊妹在临终前曾有恐惧心态而被有的弟兄姊妹不理解时用的一个比方,就好像拓展时的高空断桥,你指责站在上面的人没有胆量迈过去,是因为你没有站在那里。没有面对过死亡的人,不会懂得什么是死荫幽谷;没有面对过心理/精神疾患的人,不会明白那种痛苦的沉重和复杂。《传道书》写尽了人生在日光之下的无谓和无望,仰望日光之上永生神的基督教信仰确实是人生苦境真正的、也是最终的救赎,但这并不是像童话故事里魔棒一挥那样快速。我们在这快餐的时代喜欢quick fix(速效对策),在我们传福音时,有时信仰也成了一种quick fix,但并不是。
说到底,基督徒也要生活在日光之下、人间烟火之中,也会有疾病,无论是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精神的。基督徒生了病怎么办呢?想起当年牧师的教导,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一边吃药,一边祷告”。说来简单,可越想越不简单。
(感谢尹璞老师审阅本文并提出宝贵意见。)
注:
【1】 专访香港中文大学梁耀坚教授:七好减压法.孙燕.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9e2b860100099a.html
【2】 快乐是一种选择:专访本-沙哈尔教授.孙燕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9e2b860100c3mu.html
【3】 活出最乐观的自己.(美)马丁.塞利格曼著,洪兰译,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0.7
【4】 亲密之旅爱家婚恋情商自我成长课程培训.(美)黄维仁.心景视界,美国爱家.
【5】 中国心理学会临床与咨询心理学专业机构和专业人员注册系统. http://www.chinacpb.org/_d1479.htm
【6】 往日琐事:一位女传教士的中国记忆. (美)安娜.西沃德.普鲁伊特著.程麻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
附录:抑郁症的诊断标准
以下各条中,有1、2条中的1条,其他症状中至少4条,且持续至少两周,日常生活受影响。
1. 一天中多数时间感到抑郁或悲伤。
2. 兴趣丧失,无愉快感。
3. 有明显的体重降低或增加(或食欲的变化)
4. 睡眠障碍,如失眠、早醒,或睡眠过多。
5. 精神运动性迟缓或激越(即明显慢下来或躁动不安)。
6. 精力减退或疲乏感。
7. 无意义感,或极度/不恰当的内疚。
8. 注意力困难,思维能力下降,优柔寡断。
9. 反复出现想死的念头或有自杀、自伤行为。
如果符合这个诊断标准,则可能患有抑郁症,请尽快去医院就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