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从历史教科书上读到的很多史实,后来才发现似乎离真相很远。胡适那句名言“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年少时也常挂在嘴边,可不经一定的阅历,如何能体味出其中深意?
真相是什么?柴静说,真相是“无底洞的那个底”。
沈迦,一个亦儒亦商的温州人。基于十多年前的一个念头,对清末来温传教士苏慧廉发生了浓厚兴趣。这个在人们有限的视野中面目模糊的人物,冥冥中竟成为此后沈迦人生使命中的一个路标,引领着他六年追寻,跨洲越洋,突破重重障碍,力图接近“无底洞的那个底”。
说起来,追寻的源起我也曾有幸参与。在《寻找•苏慧廉》一书的序中,沈迦提到,新千年的第一年,他还是温州日报的编辑、我的同事时,我俩心血来潮打算合作弄本关于老温州的书。有着基督教家庭背景的他提出从“传教士”这个题目入手。
于是,我们一起去采访。在庄严肃穆的城西教堂,支华欣老牧师领我们参观教堂主殿,仰头看黑色粗壮大圆柱支撑的穹顶,一字字读着百多年前苏慧廉亲撰的碑文……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平生第一次踏进教堂的大门,颇感神秘,而印象中那天教堂的灯光很昏暗,更加重了我内心陌生、紧张、敬畏等等纷乱杂糅的感觉。
那时“传教士”在我的心目中,基本就是中学历史教科书上所描绘的形象:西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先遣队。他们蛮横傲慢,与腐败的官府勾结,包揽诉讼,欺压百姓。
但在随后搜集到的文史资料中,我一点点惊讶地发现:温州的现代教育、现代医学无不和传教士有着密切关联,特别是那个叫苏慧廉的英国人。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最终,这个超出我们当时能力的合作计划宣告流产。
而十多年后,独自出发的沈迦捧出了厚厚一叠书稿。他沿着苏慧廉的足迹跋山涉水,从温州到太原,从上海到北京,从香港到澳门,从牛津到剑桥,为我们还原了这位传教士、汉学家传奇般的一生。
在中国,在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的温州,在刚刚抹去了教案斑斑血迹的太原,苏慧廉度过了近30年的光阴,从仍嫌稚嫩的青年到沉稳练达的中年,恰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他的勤奋聪慧今天听来还像个奇迹——他很快学会了鸟语般的温州话,竟能操着一口熟练的温州方言布道;他创办了学校,建起了医院,而这些都是温州历史上最早的现代文明的曙光。
温州、太原,一南一北的两个城市,都不过是彼时帝国的一个缩影。最可贵的是,沈迦努力将苏慧廉置于当时中国乃至世界的大背景下考量,借着苏慧廉那双深邃洞察的眼眸,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骚动不安乱云飞渡的年代,一个枭雄草莽争相登场的年代,一个东西方文明激烈碰撞的年代,世劫汹汹中隐含了多少耐人寻味的历史细节啊!
当看到苏慧廉夫妇对1898年戊戌变法的关注,并在不经意间亲历了全北京城搜捕康有为的惊魂一刻,我读懂了他们对第二故乡的期待:中国的未来需要耐心,也需要持续的同情。
当看到1915年古稀之年的李提摩太说中国学校的教科书缺乏四种东西:一是缺乏真正的科学;二是缺乏真正的历史;三是缺乏真正的经济;四是缺乏真正的宗教。我和沈迦有同样的感慨:这四种缺乏,我们今天补齐了吗?
当看到苏慧廉的女儿谢福芸笔下的1926年的上海:没有哪个城市像上海一样霓虹闪烁,这无疑是很幼稚的品味,但却受到大众的欢迎。……我禁不住笑了。的确,“谢福芸这句话,对今天依然是很好的描述。”
沈迦以时间为纵轴,以寻访为横轴,在历史与现实间穿梭,串起了每个时间节点上的重要细节,编织出了一幅近代中国风云图。在这幅图上,有地方民变的动荡,有维新变法的鲜血,有八国联军的炮火,有辛亥革命的枪声,有学生运动的激情,有庚子赔款的曲折……同样的历史事件,不同的视角观察,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景象。历史幽暗如长长的隧道,其复杂和多面又如莫测的迷宫,沈迦的探寻颠覆了我们习以为常的认知,让我们循着另一条路径——一条被掩埋了多年的路径,赫然发现很多早年被灌输的定论是多么粗暴和简单。
那些宏大的历史事件如是,而那些小小的细节也同样可见沈迦对真相的执着。温州市图书馆珍藏着苏慧廉、苏路熙夫妇的两本英文著作,对此温州本地媒体一直以来的说法是:新中国考古学奠基人、温籍学者夏鼐先生在北京街头旧书摊上购得两书,后赠送给温州市图书馆作为善本加以珍藏。这个故事常常被作为夏先生情系家乡的典型事例广泛引用,没想到被沈迦发现了破绽。他并未放过这个无碍大局的小细节,坚持查阅第一手资料,夏鼐日记以及当年图书馆馆长梅冷生先生留存的信札,这才发现两本书原来是温州市图书馆向夏先生借阅的,在夏先生多次催还未果后便留在了图书馆,成为温州学界了解苏慧廉及温州近代宗教史的重要史料。
内心深处,我真的感到很遗憾,好端端的典型事例被揭开了另一面——竟是借书未还。不过遗憾归遗憾,我们终究要鼓起勇气面对大大小小的真相。它让我们知道,很多真相并不美好,甚至是残酷的,但真实总是让人更清醒、更理性。
沈迦说自己这本书是“雄心和能力失衡的产物”,我倒觉得它是知行合一的收获。满世界的搜寻一个几乎要被遗忘的人物,线索渺茫,语言障碍,明知是一个异常艰难的过程,结果亦未可预料,但他还是不计成本全身心的投注了进去。在写作过程中,为恶补历史,阅读了一两百本书,查阅了大量资料,甚至有相关当事者后人翻箱倒柜找出的长辈日记。那些隔了数十年岁月侵蚀的字迹让他读得很辛苦。“辨认十来页,即要闭眼让眼睛歇一歇”,他一度因此罹患眼疾,视力严重受损。
不过,沈迦最终用六年时间以及这本30万字的著作验证了那句老话:苦心人,天不负。无巧不成书的小说情节居然真的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了,他绕了地球一圈寻找的人最后发现竟是温州文坛前辈;在海外偶遇的中国牧师竟然是温州早年本土传道人的后裔……上帝必是眷顾勤奋的人,将这些奇遇作为他努力的回报。
了解历史是为了观照今天。恰如《寻找•苏慧廉》台湾版的书名《日光之下》,语出圣经“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已发生的,未来必还会发生。
对历史真相的探寻,远未结束。
(本文由新星出版社提供,《寻找•苏慧廉——传教士和近代中国》,作者: 沈迦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