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井边 文/书拉密

凡喝这水的,还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 ——约翰福音4章13—14节

一  
  送走了来家里查经的朋友和邻居,已经是夜里10点了。江一虹始终惦记着突然离席的苏茉。临睡前,她特意到苏茉的房门前看了一眼,看见浴室的灯亮着,她犹豫了一下,就回家了,想着明天找时间见她也来得及。
  凡克出门前,还叮嘱她把自己的电话转给苏茉。凡克说,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苏茉,她是他大学时代的同学呢。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抹过一点苦笑,那双晶亮亮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一下,然后,他说,虹姐,下周还邀请她来吧。
  江一虹凭直觉认为,凡克与苏茉,不只是大学同学那么简单。但她还是提醒自己,不要总拿信主前的标准来衡量人际关系。对凡克,她始终有一种由衷的尊敬,特别是他在萧菲生病期间坚持要娶她为妻的举动。不过,当初,她曾忍不住问凡克:“你是不是以前欠过萧老师什么,想用这种方式来补偿?”
  她这么问完,一时感觉有些后悔,这不是她江一虹的风格,她从来不是那种好奇多事、喜欢八卦的女人,但面对那场特殊的婚礼,她还是忍不住在事后向当事人提出这个问题。在她看来,人做任何选择和决定,都是有原因的,有时那个原因是自己明确知晓的,有时则是潜意识的作用。也许,也许,凡克就是出于一种心理补偿,做的这种决定。就像她那么念念不忘那些没有干净水喝的孩子,那么想帮助他们,也是因为,她想找到一种心理平衡——她无法爱上具体的某个人,也无法被某个具体的人爱上,但她可以爱一大群陌生人,也被一大群陌生人爱上。这样衡量时,她认为自己很高尚,也很充实,而且,她得到和付出的爱远比身边的任何人都多都广大都炫目。
  幸好,她现在不这么想了,不把自己那点干瘪、可怜的爱当回事了。
  “有你真好!”她安详地躺平自己,将被子拉到胸口,准备着一场饱满的睡眠的到来。总算,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总算,不会再睁着眼睛,看着月亮从这边升起,一点一点滑过窗格,落向另一边。总算⋯⋯还没想完这句话,她就开始了细细的呼吸,慢慢地沉落到一片悠扬的云里,展开、翻卷、又展开⋯⋯
  不知道睡了多久,江一虹感觉似乎有人在拍她,便从一个口渴的梦里惊醒,她在黑暗中坐了片刻,看见楼前的路灯已经熄了,显然过了2点。她懵懂着,不知为何会醒来,正想倒下重新睡过去,随便抬起眼睛,透过半透明的窗帘,发现对面的房子里,唯一亮着的,还是浴室的灯。一个冷森森的念头跳进她的脑海,她一下子跳起来,随便披了一件外衣就奔出门去。
  深夜的小区,安静到只能听见细弱悠长的虫鸣,在某个幽暗的角落里,一声又一声,惬意地奏响。
  江一虹跑出来,才发现脚上穿的是一双软底拖鞋,但已经来不及换了,她软着脚,一路踉踉跄跄,跑到苏茉的房子前,略一迟疑,便大胆地敲起门来。敲门声震动了小区的夜色,虫鸣立时停息,浴室的灯依然亮着,无人应声,也没有人出来开门。
  江一虹一反往日的斯文,握紧手指,砰砰砰地一通乱砸,声音之大,惊醒了不远处一户人家的狗儿,狂吠不止,却仍然没人出来应声。她继续砸门,附近两户人家陆续亮起了灯光。
  一个巡夜的保安骑着自行车匆匆赶来,看见是过中秋节给他们送过月饼和饮料的虹姐,便客气地问她出了什么事。江一虹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她指着窗内那盏一直亮着不祥之光的浴灯,声音干瘪,舌头似乎粘住了上膛,她激动得嗓子微微嘶哑,语无伦次地说:“别管我,不是我,是里面的,可能出事了!”
  

  
  自从在医院送走了萧菲,凡克再不情愿进任何医院的大门。甚至在设计出行路线时,他都会有意无意地选一条绕过医院门口的路。这让他更喜欢坐地铁,而不是公共汽车。
  在于牧带领的溪水教会,他慢慢成为重要同工。偶尔会因信徒的需要,到医院探望某位年轻信徒年老的父母,为他们做祷告;偶尔也会被安排主持追思礼拜。所有这些活动,他都忍耐着,在祷告后才能坚持着完成。没有人知道,要求他到医院去探望那些不久于人世的老者,或者做追思礼拜的主持者,对他是怎样的一种压力,会让他想起多少与萧菲一起度过的那些疼痛无助的日子,那些时而生出希望,时而泯灭希望的艰苦时刻,那些与上帝忽近忽远,又爱又怕的时光。
  凡克有时会跪在上帝面前祷告整整一天,跪到站不起来。他是在祷告中更深地爱上萧菲的。那样的祷告,起初是因为萧菲对他的质疑。当他通过电话再一次向萧菲求婚时,萧菲表现得非常冷静,和平时大不一样。那时,她的头发都脱落了,像影子一样住在隔离病房里。她当时没说什么,大约过了十分钟,用短信告诉他:“我不情愿你是因为同情我才决定要娶我的。你不做这个决定,从前我会遗憾,但现在不会。真的。我也不情愿,有一天,别人提起你的婚姻状况时,说你是‘丧偶’。我倒宁愿你一直‘未婚’:)⋯⋯那个,我们都祷告吧,看他的意思是什么。他不会让我们对自己、对彼此说谎。”
  凡克的祷告生活,是从那时才开始的。
  那天清晨,按照日常的读经顺序,他打开面前的圣经,翻到新约《希伯来书》第11章,一句一句念着,就读到“这些人都是存着信心死的,并没有得着所应许的,却从远处望见,且欢喜迎接,又承认自己在世上是客旅,是寄居的”。一瞬间,他很感动,想起年初去探望一位老牧者。他和于牧、师母走到老牧者的床边,听见他口齿清楚地对他们说:“快了,主快来接我了,接我去过节了!”歇了一口气,他继续说:“那里非常好哪,好得无比!”
  他想着老牧者脸上的表情,仿佛孩子等着拆开节日的礼盒那般欢喜,充满期待,不由得笑了。随即听见手机响了一声,是萧菲的短信,她说:“其实,我们不过是客旅。”他读着,眼睛就湿了。他喃喃地对主说:“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再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把你的女儿打扮成新娘!”
  接到江一虹的电话时,凡克还在睡梦中。他没梦见什么,只是睡得不够舒展。突然被电话惊醒,那条压在头下的右手臂很麻很痛,好半天,他都无力举起它。他翻个身,用左手吃力地打开话机,听见虹姐在电话那边说:“凡克,苏茉自杀了。”
  凡克有些懵懂,本能地回问道:“你说什么?谁怎么了?”
  电话那边说:“苏茉,是苏茉,自杀了,现在往医院送呢!你来吧!”他听着,后背霎时浸出一层冷汗,右手臂也不麻不痛了。他一叠声地说:“好,我去,我就去!”
  他跳下床,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穿进衣服里,一边喃喃地对主说:“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再给我一点儿时间⋯⋯”
  

  
  江一虹最先冲进了苏茉的浴室,猛地推开滑动门,里面只亮着灯,没有人,没有她想像中的任何可怕景象,这让她一时鼓起来的勇气迅速消失了。当她看见开了一道窄缝的卧室房门,里面透出一片黝黑,她反倒失去了推门的信心。
  她回转头,求助地看看闻讯赶过来的几个年轻保安,指指卧室的房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据保安队长说,他先打开的是客厅的顶灯,后来才推开卧室的房门,后来才打开卧室的顶灯,后来看见一个女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躺在床上,手腕上红红的一片,橡木地板上汪着一滩血,后来就把120叫来了,后来也把110叫来了,后来把那女的送上救护车,后来警察把现场封了,后来虹姐也跟着120去了。
  据保安队长说,他后来给户主查德先生也打电话了,查德先生在电话里骂了一句“这个婊子,想死也不挑个地方”,便把电话挂了。
  江一虹本来是打算跟着救护车一起走的,只是当时衣着和拖鞋都不合适,她问清是送到附近某医院,便回家换好衣服,把一叠现金塞进手包,开着车一路猛追,幸好一路上的红灯不多。她一边轰着油门,心里竟然想起那一年,也是夜半,被妹妹江一彩从梦中叫醒,赶到医院去看萧菲最后一眼。那天夜里,风很凉,她开着车,想着从此不会再见到那个光着头、有一双笑眯眯眼睛的女孩子,眼泪就掉了下来。
  那不想死的,遭了那么多罪,怎么也活不下来;这个本来活得好好的,却偏偏要死!前面路口红灯突闪,她恨恨地,一脚下去,本来以为踩住的是刹车,却不知怎么一时糊涂,竟然踩到了油门上,汽车轰地一声直冲过去,所幸前方没有别的车。突然间,一辆灰色卡车从侧面排山倒海一般地疾奔而来,江一虹情急之下,握紧方向盘,大叫一声“耶稣救我!”⋯⋯只差0.01秒,灰色卡车的方向盘向右微微转了几度,便从江一虹的小汽车后面驰过。
  江一虹重新找到了刹车,她慢慢靠路边停下来,惊魂未定。一瞬间,她仿佛明白了一件事——生死之大,不在她的手里。无论她赶也好,不赶也好,若不是那位主的心意,她做不了什么,反倒会把事情做得更糟。
  她打开手机,犹豫片刻,还是拨出了一个电话,给凡克。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给凡克打电话。按照她从前做事情的方式,她宁肯自己先去处理,然后等时间合适的时候,再打扰别人。但今天,此刻,她却非常相信,凡克不会在意在后半夜三点被她的电话叫醒,凡克和许多她认识的人不同,他知道别人的需要,并愿意付出自己。
  听到凡克的声音,她定下神来,感觉有了伙伴,在北京后半夜的空旷中,为着同一个人的安危,一起奔跑。她重新调整驾驶状态,继续向医院的方向行驶。
  

  
  凡克骑上那辆破旧的电动车,努力地掠过胡同深处的重重暗影,奔向路灯明亮的大街。到了街上,他把电动车停靠到一家小超市的门口,跑到马路上打出租车。
  总算等来了一辆车,司机警惕地问他去处,他说了医院的名字,司机便放下心来,扣下空载表,在夜色里奔驰。
  坐到车里,凡克才发现,面对“苏茉自杀了”这样的消息,他竟然没发疯,竟然还能清醒地安排自己先骑电动车再打出租车去医院,如果放在从前,他最先做的,是冲出房门,一路朝医院的方向狂奔⋯⋯
  但他竟然没那么疯狂,是他真的已经像自己以为或者希望的那样,不再爱她了吗?
  有一次,他从梦里醒来,看见微弱的晨光印在窗上,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萧菲本来睡得很沉,听见这声叹息,就翻过身来,静躺片刻,然后轻轻地问:“梦见她了吗?”
  凡克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萧菲在模糊的光线里笑了一声,显然为自己猜中了他的心思很得意,说:“还爱她吗?”
  凡克沉默了几秒,诚实地说:“⋯⋯不知道。”
  萧菲也停顿了几秒,说:“你觉得,从前你对她,是无条件地爱吗?”
  凡克马上说:“当然不是,除了上帝,没有人能无条件地爱他人。”
  萧菲说:“所以,你也不能要求别人必须接受你的爱。你得允许她有权利爱上别人,不再爱你。也许你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值得她爱。”
  凡克得承认,萧菲的这句结论多少还是让他有点儿受伤。他轻咳两声,算是掩饰自己一瞬间的不快。
  萧菲把柔软的小手放到他的掌心,声音里含着欢喜说:“不过呢,你值得我爱⋯⋯这回听着舒服些了吧?”随后,她又咯咯地笑着,补充道:“其实,你的优点挺多的,就是有点儿小心眼,太容易耿耿于怀了,你觉得呢?你这个小气的家伙?”
  ⋯⋯
  萧菲离开之后,凡克始终无法回到他们的婚床上休息,他保留着萧菲最后一天离开家去医院紧急抢救时,被子、床单和枕头的形状。浅浅的枕窝里残留着萧菲最后的香气。
  每一天,每一天,凡克宁肯蜷缩在客厅的小沙发上,枕着一条胳臂睡觉。
  小木耳一直在于牧家,由师母带着,和他们的女儿小鸽子一起,在教会自办的溪水小学读书。凡克就更有过简单生活的理由了,他不再需要照顾谁了。
  失去萧菲的那些日子,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教会的服侍中。除了固定时间教人学吉他,每天还安排了大量工作,礼拜一带查经小组,礼拜二参加门徒培训,礼拜三参加祷告小组,礼拜四带领弟兄小组,礼拜五参与同工学习,礼拜六带领诗班排练,主日敬拜⋯⋯几个月下来,他明显感觉体力不支,但仍咬牙坚持,不肯在任何一个活动上退后。
  直到有一天,唱诗彩排,他握吉他的手突然抽筋,痛得他大叫。师母听说后,给他发了一句经文:“你们要休息,要知道我是神。”
  他给师母回信说:“谢谢!我知道!”
  师母也没客气,回信说:“当真知道?”
  凡克又看了一眼短信,没再争辩,翌日提出申请,准备陆续退出大部分服侍。他知道,师母没说出来的潜台词,是他在用忙碌掩盖哀伤。结果,除了让自己更加虚弱之外,他的哀伤并未有任何消减,反倒更压抑了。
  那天夜里,他终于有勇气重新回到他和萧菲的卧房,趴在双人床上,他把脸伏在萧菲的枕头上,吸着她最后的气息,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整个心脏肺腑都充满了疼,他那么那么地想念她⋯⋯
  如果能够重新来过,他宁愿一开始就遇到萧菲,没有任何历史牵挂,把最阳光最单纯的那个自己展现给她,哪怕最终得看着她在自己的怀抱里慢慢离开⋯⋯
  

  
  江一虹第一次相信,医院里那些身穿洁白大褂的人是救死扶伤的天使,理由是,在她还未到达医院,还未交付住院押金之前,白衣天使们就开始抢救苏茉了。
  抢救的结果是——幸好发现得及时,不然⋯⋯她刚要松口气,一位高个白衣天使说,医院血库的A型血浆不够,现在需要有人献血,不然⋯⋯江一虹倒吸了口冷气,她自己是B型血,肯定不行,现在是凌晨4点,到哪儿去找血源?!
  她用手机敲着额头,想起凡克。凡克是O型血。她知道。
  
  与那些表现英雄输血救美人的影视情节不同,凡克无法与苏茉分别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看着鲜血如何从自己的身体里一滴一滴地流进对面床上苏茉的血管里。他只知道,里面那个35号正在抢救中,现在需要输血。他被单独请到血室,做了常规血型鉴定,回答了诸如是否有遗传疾病或传染病之类的问题,然后就挽起袖子,伸出胳臂,扎紧绑带。一阵麻苏苏的悸动传过全身,没多一会儿,三只透明的袋子就一个接一个地充满了鲜浓温热的深红,一只一只,安静地趴在台子上,等着被运走。
  凡克问护士:“够吗?不够再抽点儿!”
  戴着浅蓝色口罩的护士看他一眼,说:“你倒是挺舍得的,那也不能把你给抽晕啊,再叫几个熟人过来吧!得是正经人,血液没问题的。”
  江一虹自告奋勇地跑到急救中心门口,等待于牧和教会的几位弟兄从或远或近的地方赶过来。
  凌晨4点多,天光已经大亮。
  她双手抱在胸前,出门前过于匆忙,少穿了一件外衣,站在早晨的风里,她略略有些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看着大街上慢慢多起来的车辆与行人,这句话不断地在心里闪动。她相信,每个想自杀的人,都是有理由的;只是,她一时无法测度苏茉的理由。她想着那条纤细的手腕上尖锐的刀口,后背凛然而起一股寒意。“你真是够狠!”她在心里对苏茉说。
  凡克靠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看见一副担架从外面抬起来,又推进去,上面躺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人,另有几个同样年纪的男男女女大声叫嚷着,涌进走廊,又涌出去,有人在四处打电话,似乎在找某个管事的人。在喧嚷之间,他听见有人喊苏茉的名字:“谁是苏茉的家属?苏茉的家属来没来?”
  他的大脑瞬间停摆,仿佛呼吸都停止了,他本能地冲到门口,叫道:“是我!我是!”
  一位高个子的白衣人对他说:“告诉熟人来献血,来了没有?”
  凡克悄悄松了口气,连声说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白衣人看看他,说:“她这命算是保住了,伤疤可是会留下。你这做家属的,平时对人好点儿,人家能选这条路吗?”
  凡克听着,不断地点头说是,说以后一定改⋯⋯那个,我能进去看一眼吗?
  白衣人显然对凡克一脸谦逊的表情有好感,把门微微开道缝,指指里面,说:“两分钟。”
  凡克侧着身子,很麻利地钻进那道沉重的门。窗下,苏茉蓬着一头葡萄紫的染发,闭着眼睛,躺在一堆雪白的单子里。床边连着各种透明、半透明的管子,一条深红色的线延伸到她的手臂上,鲜红的血一滴一滴,缓慢地落下。
  凡克站在床边,看着苏茉那张苍白的脸,那个他曾经爱过恨过的女孩子,已经是一个妇人的模样了,眼角和嘴角都有了浅浅的细纹。几丝茁壮的白发从葡萄紫的染发中滑出来。那双曾温柔丰腴的手,有青色的静脉凸显,手腕处裹着厚厚的纱布。她躺在那儿,那么憔悴和无助。
  凡克看着,看着,鼻腔里一阵酸痛,他深吸一口气,侧过脸,朝向窗外,似乎他想求助的那位在那里,他喃喃地说:“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让她成为你的女儿⋯⋯”

  
   2012年8月22日初稿
2013年10月22日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