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主三年多,大部分的时间是呆在守望教会。起初给我传福音的老师把守望教会介绍给我的时候,我在网上搜集了解了这家教会的一点历史,热血青年的激情马上就被点燃了,简直太符合我的口味了——勇敢、正义、坚强。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么,在一片黑暗的荒原上举起正义的宝剑骑着雪白的骏马向魔君疾驰,用锋利的刃砍下魔君的头。一个英雄,就这样诞生了。英雄怎样做梦,梦就怎样破灭。这样的一个我,注定要被上帝狠狠地击打。上帝没给我太多的时间。
争战很快就来到了。2011年的清明节我不在北京,错过了天明牧师向会众发出的呼召。但是4月10号我仍然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战斗,早早地到了中关村平台下的广场。醒目的警戒线,遍地的警车、制服和便衣,这些没有吓着我,直到我被带上车,还仍然在安慰旁边两位受到惊吓的姊妹。在彩和坊小学我们被分流,我被误分在西城区,但是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老乡——许宏弟兄的妈妈。在警察眼皮子底下高唱赞美诗,是多么辉煌的胜利啊。大概是得意忘形了,我对旁边的利平姊妹说,他们既然把我带到这里,就不能带我离开,除非把我铐走。上帝要被荣耀,却不借着人的骄傲。从这一刻开始我就被狠狠地击打了,有一年多的时间我跟教会处于若即若离的关系。我拼命地读书思考,想要寻找上帝究竟在哪里,甚至还在小组里哭出来,说我怀疑我的信仰,在整个世界我失去了立足之地。到了第二年的秋天,因为感情上的原因,我的生命枯干了,在长期的失眠中我在黑夜里看到我所承受不起的审判,地狱的火烧得太真实。我找到被软禁已达一年多的天明牧师,说我要重新接受洗礼,因过去在异端教会受洗所领受的并非圣灵。圣诞节洗礼后我重生了。
两年多过去后,做出再次去平台的决定并不困难,因为这是出于上帝的祝福。还没准备好接受恩典,婚姻的祝福就临到我了。在婚姻中我们共同寻求真理,寻求与教会的合一。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是刘芸在婚姻里的帮助使我摆脱惧怕。姊妹往往比弟兄刚强。祖潘弟兄在逼迫面前的坚持以及得胜成为教会争战途中的重要一役。从小白牧师家听完教会观系列讲座出来在电梯里我们遇到了祖潘,刘芸笑着对祖潘说了一句,你真是有福之人哪。回来我开始重新思考什么是“福”。此世的福祉当然是祝福,可是圣经所应许的祝福远非如此,这是我知道的,但是仿佛雾里看花看不清楚。永恒是我所追求的,但是永恒看不见摸不着,不是虚无,却是飘渺。我已经明白这场争战的本质,独尊耶稣基督是教会的主,而不是独尊政府是教会的主。但是什么是“福”呢?
有一天晚上,我在家里跟刘芸提起日本作家远藤周作的《沉默》,说耶稣会士洛特里哥之所以会为了日本的信徒不再被迫害而叛教,是因为天主教的一种错误神学——没有得救的确据。若是他有得救的确据,岂不知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吗?刘芸说,我们有得救的确据,不是一样不敢上平台?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她总是这样智慧地提醒我。我们怎么知道自己有得救的确切证据?这确据难道只是一个感觉吗?在大法官的面前,我说我得救了,我能拿出证据来吗?后来我做了一个祷告:主啊,你怜悯我的软弱,所以你把自己的刚强赐给我,这就是我的证据。
12月1号是主日,我正式成为基督教北京守望教会的预备会友。这分别为圣的12小时就是我申请书的注脚。去之前樊弟兄问我底线是什么,耶稣也让人们计算跟从他的代价,我说我已经准备好了,任何代价。
7点半出发,上帝开路路上车少,8点到中关村,比正常速度提前半小时,等张阿姨到了一起上平台,被朝阳国保拦下,被海淀分局带上公交车,等了几个弟兄一起在公交车上敬拜。敬拜被打断,四人被带上前往上庄派出所的车,包和手机被收,外界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下落。这一天,我在留意这群警察的品质,却意外地发现晓峰牧师的观点被验证了:能长期留在警察队伍里的,若不是还要承受良心的煎熬,就是良心麻木了。在等待丰羽弟兄被采集信息的时间里,警察和保安没有一个不吸烟,我被呛得坐不住,就站起来走一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保安让我坐下,我说不舒服,他竟然像孩子赌气一样说:你不坐我就把凳子都搬走,看你还怎么坐。无语。我不愿浪费时间一一数算警察的恶劣行径,因为这世上唯一值得我们一一数算的就是上帝的恩典。
笔录很快就做完了,个人信息我均拒绝回答,关于户外敬拜我均如实回答,笔录拒绝签字。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杂音,也没有高声大语,警察就像机器一般冷静,我也凭着良心表达自己的立场并且指出政府的非法行为。十二点多我们被关在候问室,五平米的小间,坐着很硬的木凳,中间一个生锈了的铁制的审讯椅。我们被搜身,我在装着我的东西的文件袋上签名西门。副所长过来要我的个人信息,我因自己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拒绝了,他说那我就继续关着你。像前面的保安一样幼稚可笑。之后就是无聊的数个小时,没有人来搭理我们,我们也不搭理他们,只是刘芸一个人被关在旁边的一个候问室里,与我们隔开。我们不能说话,所以我只好为她祷告。坐累了我就起来走几步,想起俄国作家伏契克的名著《绞刑架下的报告》里描述漫长而无聊的狱中生活的句子:从窗子到门是七步,从门到窗子还是七步。而这里,只有三步。要特别谢谢两位弟兄的耐心和爱心,因为我不愿意说出个人信息才被关这么长时间,他们两位没有怨言,反而说如果他们先出去一定会等我们一起走。爱能遮掩许多的罪。
窗户上的阳光渐渐弱了,外面看守的保安也渐渐安静了,时间仿佛凝固了。看着外面的保安,詹洪弟兄突然感慨:共产党真是毁了无数人。我们知道外界有许多人在关心我们为我们祷告,却不知道我们在哪里。我做了几个祷告,为基督,为教会,为被掳的灵魂,为这个罪恶的世代,为这个邪恶的政权。在这种漫长的等待当中,我们和外界没有连接,警察也不搭理我们,我开始考虑关押48小时的可能,当然这种可能性比较小。我想上帝把我们放到恶劣的上庄而不是态度较好的派出所,是有他的美意的。一场战斗若是不疼不痒,就不能激发生命的力量。争战如果很顺利就结束,我们也不能体会到失败后又得胜的喜悦。三点左右,一个警察突然过来让我们收拾东西走人,詹洪弟兄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手机没被收走。又一个警察过来说手机的信息还没采集完,让我们再回去。感谢主赐给我们这宝贵的间隙,又使警察的工作出现疏忽,使得信息被传递出去,让大家知道我们在这里。时间又凝固了,窗户也黯淡下来。突然外面传来一个弟兄(后来知道是建华)的赞美诗——《十字架的道路要牺牲》。我们三个在一起的弟兄没觉得什么,还以为隔壁的刘芸在唱歌。但是后来据刘芸说她差点就哭出来,因为那一刻她确切知道外面知道了我们的下落。好美。天使的歌声划破黑暗的天空,把希望带给被拘禁的人。
下午快五点半的时候,外面已经完全黑了。副所长又出现了,这次是真要放人。他打开门第一个叫我的名字,说李锋你不告诉我叫什么我们也能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全部信息,告诉你,公安局里你没有隐私,别以为你可以不被监控,你在中国就算不被监控出去还要被美国的棱镜监控呢。他还说,你们的宗教和我们没有利益冲突。天哪,这么幼稚可笑!棱镜曝光,美国上上下下都在为这丑闻忙碌不已,中国的警察竟然为他们的监控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因为做稳(?)了奴役人的工具而欢喜。他们以为我们愿意进入派出所是因为对他们手段和本性的无知吗?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们还不知道我们要争取的是什么吗?人们普遍用“利益”二字来分析社会问题,警察也是这样吗?听到除暴安良匡扶正义这八个大字的时候,恐怕他们自己也要笑出声来吧。看着已经被物理破坏的手机,我心里恨恨的,总感觉里面也被做了手脚,才知道饶恕仇敌是那么困难。
走出派出所的大楼,看到前来迎接我们的弟兄姊妹,这时候才有从天而降的大喜乐,强烈的感受到陪伴和祷告的力量。接到小白牧师的电话,刘芸一个人跑到边上哭起来,因为又想起黑暗中天使的歌声,因为十字架的道路要牺牲,因为这道路也是我们的主基督所走过的。离开派出所的时候,我转头笑着向他们喊了一句:还差我们一顿午饭呢。樊弟兄特别高兴,请我们吃涮羊肉。咒诅他受祝福我享,苦杯他饮爱筵我尝。因着主基督所受的十字架上的咒诅,我们如今得享这奇妙的爱筵,这顿涮羊肉比以往的都好吃。对比白天所受的,刘芸说这是两个世界。我后来在祷告中说,主啊谢谢你,因为如果没有你,我就只能属于这个充满咒诅和荒谬的世界,因为有了你,我就只属于你的世界。
回到家是晚上七点半,一早一晚正好12个小时。这一天是如此特别,因为曾经的失败被主变成得胜,曾经的屈辱被主变成荣耀,曾经的拘禁被主变成释放,曾经的骄傲被主变成谦卑。耶稣对人们的呼召不是你来信我,而是你来跟从我。你只有把自己放下,去跟从主,才能从一个信徒变成一个门徒。你只有不把基督当作一个道理,才能明白保罗为什么说“我活着就是基督,死了就有益处”。你只有让基督在你里面活着,你才能从英雄变成圣徒。你只有把自己最心爱的献上,才能明白亚伯拉罕把以撒献上的含义,才能明白耶和华是你列祖的神,也是你的神。你只有让基督作为粘合剂把你粘在教会这个身体之上,才能明白自己是多么不愿意与教会撕裂,宁愿舍弃一切也不愿舍弃教会。你只有当想到要与教会撕裂而痛苦不堪,才能不“呆在教会”而是“委身教会”。你只有让真理把肉体治死,才能得着灵魂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