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留所感恩随笔(二)道成肉身 文/吕华

从拘留所被释放以后,远在非洲的曾淼姊妹发微信问候我,我回复她说:“在里边是出人意外的平安,住在卖淫、吸毒、偷盗和受不公正对待的人群中间,过着和自己的习惯迥异的生活,对道成肉身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是的,若问我拘留生活在属灵层面的最大得着是什么,那就是稍稍体会了什么是“道成肉身”。

很多进拘留所的人都说,让自己感觉害怕和崩溃的环节,一般都是看见号服和走地下水泥通道的时候,号服意味着从自由人到囚徒的身份转变,水泥通道被他们形容为“阴阳两隔”,是空间上的转换,从此与外界隔绝。当我也换上号服,走过水泥通道,进到号子间的时候,那时才稍稍能够理解基督“本有神的形象,不以自己与神同等为抢夺的,反倒虚己取了奴仆的形象、成为人的样式,”(腓2:6-7)其实是为我们付了我们不能理解的代价,以前对“基督的降卑”只有头脑上和知识上的了解,现在开始有真实的体会了。

拘留所的生活自然有很多的脏乱,当自己稍稍有些自怜的时候,圣灵就提醒我,当年耶稣与门徒同住,狐狸有洞,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那卫生和环境应该也不怎么样,必是风餐露宿,而我所受的,根本不算什么。“道成肉身”不是简单的以神的身份生活在人的世界,如同皇帝微服私访,看似亲民,实则特殊;基督的降卑是实实在在的降卑,“因我们的大祭司并非不能体恤我们的软弱,他也曾凡事受过试探,与我们一样,只是他没有犯罪。”(来4:15)

面对环境的脏乱,需要“道成肉身”的激励,面对不同的人,更需要“道成肉身”的榜样。从拘留所出来以后在小组分享,一位弟兄说,他比较担心我这个比较较真儿的人,在拘留所里和其他人的关系。我回答说,很奇妙的是,这一次住在“罪人”中间,但神让我看到的更多的是他们身上人的“尊荣”,上帝让我把他们当一个一个真实的“人”来看待,这些人,有罪,但也有神所给他们的尊荣,神就是爱这些人,甚至将他的爱子赐给他们。和他们一起坐板,一起吃馍喝菜汤,一起放风,听她们每个人的故事。“人”在我心目中开始鲜活丰富起来,所以这一次,上帝是让我带着耳朵、眼睛和心来的。他让我看到基督在世上的时候,不只是用嘴宣讲真理,也用耳朵聆听,用眼睛观看,用心体会,用爱吸引人归向他。他了解撒马利亚妇人的生活,他体会血漏妇人的痛苦,他用耳聆听愿意吃主桌子上碎渣妇人的呼求。所以,在拘留所的日子,不只是用口传讲福音,我被眼前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所触动,并生出对她们真实的怜惜,希望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她们,聆听她们。当时就想,能有根笔该多好,把她们都记下来,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对“人”如此感兴趣过。出来的日子,心中留下的还是那些“人”,我以前所不能认识的“人”(以下人名均为虚构):

小玲是我进103认识的第一个狱友,二十六岁,长发披肩,长得很像动画片里的人物。因为我们是一天进来,自然就成了伙伴,按代代分享的经验,在里边有人作伴,还是很好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嘛,可以互相照顾。她在洗脚房工作,因卖淫被拘五天,小玲说自己是被冤枉的,被捕时因为和警察“挣蹦”,所以被带进来了,她手上还带着很深的划痕,过了好几天才好,我忘了是她和警察“挣蹦”时受的伤,还是手铐勒的。因为进来的很突然,她分文没有,感谢主,我做了充分的准备,存了两百块钱呢,就给她买了喝水的瓶子和饭盆、手纸。她说自己原来上过警校,里边的居住环境和她学校差不多,但饮食对她是很大的挑战,刚开始两天,她一共也就吃了一个馒头吧,但后来慢慢吃的多起来了。小玲会因为我俩的手纸被人乱用,而愤愤不平,打饭和睡觉时都会帮我争取,但对于我进来的原因,她一直表示不能理解,她劝我以后不要去了,还说,你信的上帝能让你早点儿出去吗?后来当她得知我的释放时间可能会提前一天时,态度大转变,说,上帝太牛了,还开始让我为她祷告,希望她妈妈别知道,释放时只有她男朋友来接她(后来果然如此)。一起待了三天,她被调到104了,只有放风的时候能见到,她背了我的电话号码,前两天接到了她的电话,我为她的用心感动,我一个电话号码都没背,她说给他男朋友讲我们俩在里边的日子时,他男朋友都流泪了,还说在里边的前三天她都把男朋友忘了。她正在找工作,准备做电脑,因为以前做过。小玲家住在簋街附近,她在里边时天天想着麻辣小龙虾,我说:“回头见面啊。”她说:“必须的。”

小溪是103的“大姐大”,虽然她自己不承认。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在里边待十多天了,她因卖淫,被拘十五天,还要被收容半年。她刚到北京没几天刚干这行就被抓了,也是被朋友劝的,这次是被嫖客招出来的。让我每想起来就心酸的是,对方只给了她五十元。刚进拘留所的时候,因为不让带发卡,头发散着好热,没办法就用饮料的包装塑料纸撮了一根绳子暂时绑上。她看见了,叫我“信耶稣的”,顺手递给我一根缠了黑线的橡皮筋。坐在她边上和她关系很好的小姑娘羡慕的说:“你都没给我。”我很感动,橡皮筋在里边是稀缺之物,一般只有普通的黄橡皮筋,缠了线的算比较高级了,而且只能向管教要,管教心情好的时候会给,也有常要不到的时候。小溪二十六岁,已经成家了,她长得不算漂亮,但有一种领袖气质,招人喜欢,又有威严感。小溪因为在里边时间比较长,了解拘留所的规矩和管教的脾气,常常提醒我们坐板时别说话,散板时别躺着,鞋要摆放整齐,免得我们受罚。她说管教真罚,某屋曾被罚坐板到晚上十二点四十,我们屋的鞋曾经因为没摆整齐被管教扔出门外,我也亲眼见到103室挂在窗户上的衣服因为没及时收起来,被管教女警一把揪出,扔在门外地上。因为有小溪提醒,我们少挨了不少骂,甚至能从管教口里听到夸奖我们屋的话:103有点儿模范牢房的意思了。我们都说是她管理有功,她却谦虚的不承认,只是说提醒大家免得挨罚。几乎每个管教女警都认识小溪,一是因为她进来的时间长,二是因为她的丈夫不断地往拘留所打电话,竟然都打到了管教那儿,似乎每个管教都接过她老公的电话(我们都纳闷他怎么弄到的电话)。管教们都被小溪老公对她的爱和执着感动了,纷纷来劝小溪以后要好好生活。有一天,她的老公来探视她,大家都说探视归来,小溪一天都乐得合不住嘴,她说她老公已经在她将要转去被关押的地方找了工作,就为离她近点,此举让她和我们都感到震惊。小溪说探视结束分手的时候,老公拉着她的手说:“你可不能和我离婚啊!”管教女警对小溪说,她觉得小溪的丈夫对他所做的没什么实际意义,但小溪不这么认为。她说丈夫的爱促她悔改,我也颇为认同。

小溪也很幽默,常在我们无聊的时候,给我们走二人转风格的台步,她出生在河北一个偏僻的村庄,家里有好几个弟兄姊妹,我诧异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会因为没有学费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她给我讲小时候的故事,因为报复,她把同学家的白菜都砍了,同学家长推着一车白菜来找她妈赔,后来她改拔人家的黄豆,于是他们家收成的所有黄豆就都赔人家了,那年没吃着豆腐。小溪虽然文化不高,但很聪明,有洞察力,刚进103时,我和小溪没怎么说过话,慢慢熟了以后,才发现她也在默默的观察我。她说:“你呀,对什么人都好,利用你的、蒙你的、骗你的,你对她们都好。”我说:“是啊,上帝对我们的爱就是这样的,我们不能只爱爱我们的人(主要是我没发现谁在蒙我、利用我,可能是我进去以后对大家都排挤的一个女孩比较好的缘故吧)。”她还说,你们要想别人信你们的教,就得自己做出来,在家里、单位等各个地方。她的话很有道理吧,正是我们常说的要活出见证来的意思啊。听了她的话,我还真有些紧张,心想自己也不知是否活出了见证。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她对我说,我也要信耶稣。出来前一天,我被调到105,我把珍藏的两件弟兄姊妹送进来的衣物送给了小溪,并说好出来后去看她。后来去拘留所看望弟兄姊妹的时候问了她的情况,她已经转到豆各庄收容所了,要关半年,希望我能在那里找到她。对她,我有一种莫名的怜惜。

一进103,就发现坐在第一排,有一个长发披肩,长得像极了明星李小璐的姑娘,她不怎么说话,有股卓尔不群的劲儿,除了和小溪说话,很少看到她和别人攀谈。其他的狱友告诉我,她也是因为卖淫进来的,但她可不是简单的卖淫,而是参与或组织假处女卖淫,淫资一次要几万或十万。慢慢的,她也偶尔和大家聊聊,对离异家庭的痛恨,拜金的价值观,去澳门豪赌的刺激。听着听着,我觉得她幼稚的价值观与她成熟的外表极不相称。拍拍她,问她几岁了,她说十九岁。我说,怪不得你的想法那么幼稚,但心里却又震惊,一个十九岁的女孩,竟然玩弄有钱人于股掌之间,靠假处女交易,轻松赚得百万资产。小溪听我讲了福音中关于罪的部分,第二天,她说听我讲完,她就头疼,但她心里知道自己有罪,也很担心同案犯供出她,被转刑事拘留。我劝她认罪悔改,她也慢慢的开始信任我,临出来前,她托我带消息给她的男友,把男友的QQ号撕在纸巾上给我,出来后,替她向男友报了平安。后来得知拘留满十五天后,她被释放了。

小薇是因为“溜冰”进来的,我刚开始还诧异,溜冰也被抓啊?原来“溜冰”是吸冰毒的意思。小薇是北京人,单亲家庭,父母离异后都不管她,只用金钱满足她,她和男朋友都吸冰毒,这次双双被抓,男友被关看守所,她被拘留五天。小薇对福音很感兴趣,常凑过来听我讲,她说她家住昌平,楼下就有一家教会,大家每周都聚在一起唱赞美诗,她常躺在阳台上听,觉得听了以后,心里很安静。她让我教她一首赞美诗,我想了想,教她《奇异恩典》的第一段吧,她一听我唱,就很激动,说她家楼下的教会每周必唱这首歌,她听了一年了,虽然不知道词,但曲子已经耳熟能详了。于是把词填上,她很快就会唱这首歌的第一段了,后来早上一起来,还会听她偶尔唱上一遍。大家从外边送进来的物资,小薇要了一双白色袜子,她总是洗得干干净净,还跟我念叨,这是上帝给的袜子,要好好珍藏。小薇比我早出去,快到出去那天,外边的弟兄姊妹送进来一身宽大的鲜艳的衣裤,我问谁需要,小薇说她是穿着睡衣被抓的,警察没让她换衣服就被带到拘留所了,出去后,她只能穿睡衣。所以,我就把这身衣服给了急需外衣的小薇,她很高兴,感谢主奇妙的预备。

“炸天安门的女孩”是后来进来的,重庆姑娘,长发披肩,长得也很端庄,她进来时,默默的坐在板上。大家凑过去,看她的处罚决定书,拘留五天,上边写着,她要炸天安门,要砍人。很难把温顺的她和她的罪名联系起来,原来姑娘刚到北京一个月,因为租房和中介、房东产生了纠纷,一直没有解决,她心里郁闷,就在微信的朋友群里发牢骚说,我都想闹事了。她的一个朋友回复说,那你去炸天安门吧。她说,我现在真能理解那些人为什么要闹事了。朋友回复说,你也去砍人吧。没过一会儿,姑娘就接到网络警察电话,客气的约她出来,了解她的事情是否解决了,姑娘拿着手机,毫无准备的下楼,就被带到派出所,后被拘留。我对姑娘说,一看你我就想笑(真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对这弯曲悖逆世代的荒诞的无可奈何)。在拘留所里待了两天后,姑娘对我说,我总结了经验教训:以后无论做什么,都要先干后说。

练瑜珈的姑娘是因为自己的手机丢了,去田村派出所报警,后来被拘留的。姑娘长发及膝,白白净净,在北京卖服装,因为手机丢了,去田村派出所报警,被推脱,她一着急,就摔了下警察的记录本,于是就被带到地下室关了起来;姑娘骂了警察几句,后来就被拷上手铐,带到没有监控的房间,被警察煽了三个耳光。她回到问询室后,很恼怒,就用自己的头撞墙,后来还被戴上保护头盔,怕她有意外。她刚进来那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可能是受惊吓加生闷气,还问狱友,如果她自杀,警方是否有责任,后被大家劝了,她也慢慢开朗起来。晚饭后,还教大家练瑜珈,小溪认真的学习动作,说是为应付收容所里半年的无聊时光做些准备。

老太太是103室年纪最大的,六十五了,河南人,用矍铄两字来形容她最恰当。两只眼睛很有神,老太太在世纪金源附近收废品,一天,有人告诉她金源门口有几个墩子不要了,让她搬走,她就拉回了家,后来又有人来说,那些墩子有用,让她送回去,她想吃过午饭再给送回去,后来老头儿回来了,说别送了,放院子里自己用吧,就没送,结果因此被拘十五天。老太太说,回去以后,先把老头儿骂一顿。老太太说话很幽默,大家无聊的时候常拿老太太“开心”,记得那次大家集体洗澡,必须先在房间里把衣服脱光,然后排队出去,走到走廊尽头的浴室去洗澡,老太太很是羞涩和犹豫。她是最后一个脱衣服的,回来后,是第一个把衣服穿好的,我们问老太太,洗澡感觉如何啊,老太太说,丢人!

在里边还遇到了爱加倍教会的姊妹,因为开黑车被抓,她还参加过教会的服侍,也在诗班待过。姊妹敦厚开朗,我俩在里边彼此配搭,一起唱《生命的河》,一起和大家分享福音,两个人真是比一个人好啊,她说出来后准备不再开黑车了。还有一个因卖煎饼被拘的大姐,高高瘦瘦的,据她说,从零二年开始到今年,两年间,她已经被拘十三次了。这一次,她说出去后不干了,准备回老家陪孩子,她进来前常去五道口的一个教会,明白一些基本真理,我们分享了一些更深入的信仰问题。

有一位大姐,刚见面就觉得她好亲切,仔细想想,原来是因为她长得很像我老公的二姐。大姐不到五十岁的样子,利索的短发,方正的脸,很内向,见人只是腼腆的笑,很少说话,总是闷头干活,每天打饭的盆,几乎都是她抢着洗。很难想象,大姐是因为偷车进来的。她和老公、女儿都在北京,女儿在物业公司工作,他们也在物业公司打工,一家人在北京生活的其乐融融,有一天,她老公接她下夜班,路过一座过街天桥时,大姐突然看见一辆小自行车很可爱,想想自己的自行车刚丢了,就临时起意,和老公一起把那辆车搬走,刚好碰上保安巡逻,她和老公就都被拘留了,分别关在男号和女号。大姐主动把她的大宝润肤霜和我分享,我嘴唇开裂,抹了就好了。她选了一件弟兄姊妹送进去的白色背心,一直留着,在出去那天之前才换上,临走她把大宝留给了我。

后来进来了“英雄母亲”太凤,管教点名时管她叫“大凤”,她说还常被叫成“大风”,太凤长得瘦小黝黑,但透着一股精明和干练劲儿。太凤是全职妈妈,有三个孩子,住在苏家坨,老公开黑车,兼做装修工头。太凤是因为去教育部门抗议被拘五天的(一共被拘了七个家长),她的第二个孩子今年要上小学了,但海淀区出了新规定,必须在三月三十一日前办的暂住证才能办入学,太凤她们从二月份就开始办暂住证,但因为派出所打印机坏了,一直没办下来,眼看报名的系统就要关闭了。她们去找,总是被推脱,于是没有办法,家长们就去区教育部门和苏家坨镇政府门前静坐、抗议。那几天北京是罕见的热,太凤说自己晒黑了,有一次听说要下跪,太凤还特意穿了到大腿根的超短短裤,说是为了表达诚意。那天,他们站在前边的几个家长被拘了,其他人都散了,他们甚至愿意被拘,因为警察告诉他们,只有事情闹大了,才会有人关注。进来的那天晚上,管教女警就来统计被拘家长的名单,说事情会有解决,当时太凤就激动得哭了,对警察说:“如果事情能解决,再拘五天我也愿意!”后来又把她叫出去,让他们写了不再参与违法活动的保证书。我问她:“如果没解决呢,你都写保证书了?”她说:“不解决,还去。”太凤在里边还给她老公拉了生意,同屋几个要出去的狱友,记了她丈夫的电话,可以提供到拘留所门口接她们的服务,太凤琢磨着,把老公的电话写在拘留所的墙上,就是永久广告了。太凤说,回去以后,要把拘留决定书裱在相框里挂起来,孩子不好好学习的话,就指给他看看。

东北大姐是我调到105房间的时候才认识的,大姐是因为拆迁上访被拘的,被拘原因好象是“非正常上访”。我问她去哪儿上访了,她说去玉泉山了。我不解,玉泉山有什么不正常的吗?后来才知道,习总和很多国家领导人都住那儿。大姐说,她上访已经两年了,被拘挺好,有吃有住,比在外边好,而且她们宁愿被北京警方抓,这样北京会给地方压力,如果看到当地截访的,她们就跑,因为被带回去,非但问题没解决,还会被扣各种罪名。看到同屋的山西访民和拘留所的警察对抗,大姐说,她们都没整明白为什么上访。

还有很多人,不能一一介绍了,虽然出来已经很久了,但还是忘不了这些人,一段段的人生,一个浓缩的社会,在里边的七天,我所接触到的一切完全超越了自己以前的生活经历。“刑满释放”那天,接我的甘家口派出所赵所长问我,在里边待了七天,什么感觉啊?我想了想,回答说:胜读十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