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徒春节回家面临的挑战——访谈小方

采访、整理/李锋

峰:此次回家你遇到的主要挑战是什么?

方:我这次主要的挑战是给癌症晚期去世的大娘(大伯的妻子)传福音(今天得知她已经去世了)。以前传的时候比较唐突,而且没有说服力。

先说一下我们家的信仰情况。我父母愿意信主,但是对真道了解比较少。之前我因为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见证,信心软弱,没什么权能(帖前1:5因为我们的福音传到你们那里,不独在乎言语,也在乎权能和圣灵并充足的信心),于是祷告说,希望镇上的弟兄姊妹能够跟我父母有连接,建立关系。记得有一次听爸爸分享了他眼里的牧师。我们镇上的牧师是三自的,领国家薪水,自己也开了一个杂货店(他不是全职牧师)。有一次我爸爸在牧师的杂货铺看到了一件事:有个人过来买东西,牧师找给他找了一张20块的人民币。那个人过了会儿又回来,说这20元是假的。牧师说:我应该没有给你找假钱,不过没关系你拿过来换吧。牧师给了他一张新的,那人就拿了。牧师当场把假的20元撕了,那人说你不要可以给我,干嘛撕了啊。牧师说这是假的,留着还能做什么呢。爸爸当时觉得这个信耶稣的还是挺可靠的——好见证。后来又有一些时间,牧师邀请他去教会,他也愿意。

当然,在这之前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值得一提——大家可能也知道,有较强传统文化的闽南人,很多人不会因为只是看了牧师的好见证,就愿意去教会的。在我信主了好几年之后,有一次我借着一个机会,问家里能不能处理一下那些偶像(闽南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大大小小的偶像)。我妈就按照她的方式求问了她的『神』,说可以。我刚开始以为妈妈只是暂时的去除而已,没想到是整个系列的改信。他们从那之后,不但不拜偶像,也不祭祖了。记得我是从2012、13年开始,家里的偶像、祭祖、烧香全都没有了。妈妈那时候不信主,她不祭祖的理由,一个是自己的儿子已经信耶稣了,自己也很难继续祭祖,二是闽南的各种天公(闽南人信『天公』的,甚至可能比信『妈祖』的多,至于『天公』的名字是什么,不太好说,可能就是祭天吧)、祖先祭祀太麻烦太累了(这点甚至一些邻居和亲戚都赞同我妈)。我妈妈就想着和那些无神论者一样,过一个无神论的生活。爸爸对家庭传统的信仰,也基本属于风俗性的追随,并不真的相信有神鬼之类的——甚至刚过世的外公跟我表达过不信鬼神。想到这点,我都有点感谢共产党,是他们把闽南这么有着牢固的宗祠文化和传统民间信仰的地方,变得如此的『世俗』与无神论。

锋:有不少异教徒是先转变成无神论者再变成基督徒的。

方:对。我家人也是先是无神论,再平滑走到现在愿意信主,这并不容易。现在整个宗祠都知道我们家已经改信耶稣了(100-200人左右的宗祠)。在我爸对基督信仰基本处于无知时,竟然还是凭着微弱的信心,盖新房子没有找风水先生,而是决定问牧师,按照基督教的习俗来。甚至乔迁的时候,他竟然专门邀请当地教会的牧师长老执事和弟兄姊妹来给我们家祝福暖房。爸爸还专门在一层客厅中间的闽南风水画之上,按照家乡一些弟兄姊妹们的做法,镶了个红色十字架。

锋:你们那里基督徒建房子有什么特别的习俗吗?

方:牧师告诉我爸说没有什么习俗,做个祝福祷告就行。乔迁时教会的同工过来一起唱诗祝福,这也是一种探访的方式。

回到刚才第一个问题——今年的挑战。大娘是癌症晚期,特别痛苦,去年腊月的时候开始全身无时无刻的疼痛。我刚开始在电话上给她安慰,后来过年去看望她。看望她的时候,想传福音,但平时与她关系不深,觉得第一次在她病重的时候见面就传福音,比较唐突;在宗祠文化压力下心里也不太平安,不敢说(以前给外公传过,但舅舅们比较反感)。在犹豫中,有一天启发的海洋姊妹提醒我,有没有给大娘传福音,我就更加迫切祷告。那天,我心里突然有句话:直接给她讲耶稣比较唐突,但可以用一种比较缓和的方式(大娘一个人比较孤独,需要人陪伴,她和我们家之间的关系也一直比较好),我可以给她唱赞美诗嘛。后来我就去了,在征得她的同意之后,唱了一首又一首,她说挺好听的。我边唱边解释歌词讲的是什么,也就带出了福音的基要真理,特别是基督徒面对死亡与永生的看法。她听了之后,就分享说,她以前自己听一个牙医给她传过福音,和我讲的一样。我跟她说信主挺好的。

锋:在她弥留之际有没有重新表达过对信仰的认识?

方:她只是说我和那个牙医讲的都一样,但是拦阻自己信主的,就是自己一辈子是拜佛的。我也跟她讲了基督教对死亡的看法,甚至提到一句经典的话,『对于信耶稣的人,死亡就像是地平线上的一道门,穿过这道门,信耶稣的人将走向永生』。她应该是听懂了。

锋:你们闽南地区基督徒对祭祖是怎么看呢?完全不参与吗?


方:分两种情况。一个是在出殡的时候,基督徒行注目礼,不用下跪和烧香。但是祭祖时完全不参与。我个人认为该有一个缓和。

第一,在亲人即将离世时,应该有充分的,甚至胜过世人的临终关怀,叫别人看出你的善。

第二,出殡的当天,我有点不是很赞同闽南基督徒完全不下跪的教导。记得以前参加过一个婚礼,一个中国的校园同工嫁给了韩国的同工,婚礼上韩国同工直接在父母面前下跪,但是他们知道中国人没有下跪的习惯,就没有勉强妻子。今天的主日讲道也提到,亚伯拉罕向赫人买地时也向他们下跪。这样说来,下跪可以只是一个道德上而不是属灵崇拜意义上的表达——也就是,出殡时,可以用下跪来表达对长辈的感恩(生养之恩)和缅怀。

第三,祭祖时可以主动去扫墓,但不是烧纸钱,而是用一些其他的媒介表达缅怀,比如鲜花。不参与祭祖,也不用其他方式缅怀,别人可能不会在意你是在『虔诚恪守闽南基督教习俗』,而是认为你不孝,数典忘祖,大逆不道。

锋:基督徒有两种倾向。一方面又要与世界分离,以免陷入试探和罪恶当中;另一方面又要让世人看到基督徒好的方面,又必须和平相处,最起码不能让他们认为你在道德上是败坏的。

方:以前读过一篇文章,讲『出世』和『入世』之间是有关系的。文章认为,基督徒会经历先『出世』——『分别为圣』,然后经历再『入世』——『道成肉身』。基督是道成肉身的,他不是只给了一些诫命,而是亲自进入一个污秽罪人的环境。在『礼仪之争』之后,我们中国基督徒很多时候面对中国传统文化,好像更多的是『出世』——当然,内地会的做法暂且不在此列。韩国的习俗是很重的,但是韩国的基督徒在这个问题上处理的比较好。中国的基督徒恰恰走了另外一条道路,一个是『礼仪之争』,另一个是『多一个基督徒少一个中国人』的清末『治外法权』司法问题。在中国强大的传统文化和无神论民粹爱国主义面前,基督徒如何处理『分别为圣』与『道成肉身』的关系,如何处理传福音与做见证行善的关系,则是还需要更多的反思。

锋:传统的礼仪有没有可能被基督信仰更新,被赋予一个新的含义?仍然是旧的形式,但是有了新的含义。

方:这方面有很多可以做的。礼仪承载的,往往是道德。不少我们很作呕的礼仪,更多可以看作是国人对某种道德观的不正确表达与实践。我小时候对基督教(闽南叫『吃教』)的初印象,是这样的:我有一个亲戚信主了,根据闽南基督教『不可吃』祭物的传统,他每次从外地回家,家人都不得不给他准备另外的食物(过节时,闽南地区很少有没祭祀过的食物)。其他的亲戚对此很有意见:你从小就吃这些东西长大的,现在还会毒死你不成?在他们看来,基督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行为,基督教充其量,主要是奇怪的精神洗脑的宗教——唯恐避之不及。在我的个人领受里,其实我们应该效法保罗,向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人——向律法以下的人,就做律法以下的人;向外邦人,就做外邦人;总是要多得一些人。

面对传统礼仪,我们可以抓住这礼仪要表达的那个核心道德,用新的形式替换那旧的仪文。这包括善行、孝敬、圣洁、关怀、和睦、相爱、平安、爱心、亲情、相交、包容、健康等。我们不需要一定要采取最极端的对抗和消除异己的方式,而可以考虑『替换』——好比圣诞节的来历一样,如何成功转型那些不正确的道德表达(不正确的礼仪),也是我们将来可以做的。

锋:你谈话中偶尔提到的『礼仪之争』具体指的是什么?

方:我指的范围比较宽泛,并不是专门指清朝发生的『礼仪之争』,而更多是中国本土基督教与中国传统文化和当下的爱国主义思潮的冲突。孙老师有一句话:我们今天仍然在受迫害,这迫害可以说一定程度上是在为以前的弟兄姊妹和传教士的一些做法还债。这是我们需要在神学上反思和回应的地方——我相信晓峰牧师的观点:很多问题都是神学问题,神学建设不够就是这些问题的根本原因——至今,闽南的基督教仍然没有在神学上处理好与传统文化的关系,甚至间接拦阻了一些人信主。

锋:我们再回到较小的话题上来。今天很多城市里的年轻基督徒每年回家的时间很有限,很难保持和家乡的密切接触。然而家乡的礼仪之争却是常常上演的。在这样一种格局下,你认为我们可以为此做些什么?

方:我个人的经历是能做的不多,但是我们可以祷告啊。比如我曾经的祷告,就是求神感动家乡的基督徒给我父母传福音,建立关系——感谢主,现在我爸妈与当地教会开始有来往。想起小白牧师说的一句很受用的话:有人说,在守望教会的户外敬拜陷入当下的时局中,我们看起来什么都不能做。这不对,我们可以祷告啊。祷告比『做点什么』更重要。同理,如果我们不能花时间为家人祷告,我们还想做点什么呢?另外,你说基督徒每年回家的时间很有限,我想这也是一个可以思考的问题——为什么关心家人的时间那么有限?可否做的更好?我们理解大家的工作和北京家庭的压力大——只是,就连『为什么工作压力也这么大?家庭压力这么大?』也是几个值得反思的问题;『总可以有做得更好的地方』(恩平师母语)

锋:好的,谢谢小方对基督徒春节回家这一话题的回应。

方:谢谢。

2017年2月12日于中关村海对面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