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抗了你的沉默”——电影《沉默》观后

文/陈亮


电影《沉默》改编自日本作家远藤周作的同名小说,讲述了在江户幕府迫害天主教徒的背景下,葡萄牙传教士葛尔贝(亚当•德赖弗饰)和罗德里格斯(安德鲁•加菲尔德饰)偷渡来到日本的友义村和五岛,信仰天主教的村民们大为欢欣,为他们提供了藏身之处,两人在官差的严密搜捕下进行秘密传教。之后,吉次郎(渡边谦饰)将罗德里格斯出卖给了官府。罗德里格斯被官府用各种卑劣的办法逼迫弃教。而被捕的葛尔贝一直不愿退教,他追随被处以水刑的教徒自杀身亡。罗德里格斯的恩师——二十年前来日本传教失踪的费雷拉(连姆•尼森饰)又突然出现,身着武士服的他已经失去了信仰,还逼迫罗德里格斯退教。罗德里格斯必须在为了拯救众教徒而退教和忠于信仰殉教之间做出选择。为了保护信徒,罗德里格斯神父弃教成为了日本人冈田三右卫门,死在了日本。

这部电影我看的时候,感觉很沉重:画面内容上,“水磔”、“云间地狱”、“穴吊”……这些日本江户时代的刑罚透过电影画面展现出来,让观者颤栗;电影手法上,电影配乐没有用大部头交响曲,而是使用自然声音烘托气氛,再配以突兀插入的镜头终结平缓的叙事,又让人会产生被刺痛的感觉。更让我感到沉重的是,主人公自己没有遭受酷刑,但是却被用这样的办法逼迫:如果你不弃教,你就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人因为你而被折磨致死;而你要做的只是“形式”上的“肉体弃教”——踏绘(日本人在德川幕府时期发明的仪式,为了探明人是否是基督徒。踏绘有背弃基督教的意思,禁止基督教时曾经下令要所有教民践踏以示叛教,违抗者处刑。在禁止基督教后亦用于测试进入当地的荷兰人是否传教士)。按照王怡牧师的话,“日本史这一时期对基督徒迫害的残酷性,远超过中国史,几乎只有罗马尼禄时代可以相比”。现今,我们当然没有被用杀害亲人来威胁,虽然中国家庭教会经历过并也正在经历着:你就签个字嘛,加入嘛,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电影的主人公罗德里格斯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踌躇满志;第二个阶段,经受试炼;第三个阶段,沉默至死。他个人的生命历程,反映出了江户时期日本对基督教迫害的程度以及他本人的个性色彩。

在第一个阶段,友义村和五岛,面对受尽苦难却依然虔诚的渔民们,罗德里格斯的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在五岛,他为上百个成人发圣餐。我觉得他大概有属灵的骄傲:电影中当他在小溪喝水的时候,在水中他看自己的影像变成了耶稣的样子;他和他的同伴在友义村的时候,也常用“惊恐”“虱子”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村民和环境。一个虚心的事奉者,他会认识到事奉乃是上帝的怜悯和恩待,不是为了改变别人、改变教会,而是首先认识到自已比别人更需要被上帝改变,这样他才不会落入自义和骄傲中。也许是他的骄傲,让他低估了当时环境的危险,让他以为他会给日本带来改变,也让他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如他的口才)和无畏(如对殉道的渴望)来面对随之而来的试炼。另外,这段时间,主人公也看到了日本的村民对基督信仰的理解与真理存在偏差,以及村民看到神像、念珠、十字架的那种兴奋和喜悦,更让神父担心这些村民堕入了偶像崇拜的境地,这也对应了电影后面日本官长所说的“天主教在日本已变成莫名其妙的东西”。


在第二个阶段,本应是主人公面对各样试炼决意誓死不弃教的故事。但最终的结果,却与他之前所思所想完全不一样了。有三个场景,对他心灵的冲击是逐层递进的:一,他的同伴的死。日本官府卑鄙地告诉葛尔贝,说罗德里格斯已经弃教了,并且让他目睹了不弃教的神父葛尔贝所带来的后果——信徒被执行水刑,以及葛尔贝因此跳水自杀,并且奉行大人还嘲讽了主人公,你还不如葛尔贝,最起码他的名声是清白的;二,见到已经成为日本人的费雷拉。费雷拉在写关于医学和天文学的书,因为在他看来,这样才能感觉自己是有用的,还写反对教义的《显伪录》,甚至费雷拉与他说话的内容也是令他惊愕不已:1.天主教在日本无法生根。2.信徒们的死不是为了天主,而是为了“你”。3.哪个主?在日本主是“江山”、“大日”,在日本找到了“本性”以及主的意义。要知道,罗德里格斯面前的可是他的恩师,他来一直想寻找费雷拉,是基于“最坚强的人(费雷拉)的变节对教会意味着什么”才来到日本的。三,在我看来最冲击心灵的场景是,狱中上层墙壁上刻着费雷拉写的拉丁文“赞美祂”,下层是五个人承受“穴吊”酷刑。他问主:“你与我同在吗?”即影片开始时并且一直贯穿全片的疑问:“上帝为何沉默?”。电影中,他看到“踏绘”的神像时,听到了声音:“踏吧,踏吧,我来就是为了让你蹋,现在你的生命和我连在一起”。这个声音让主人公和观众都有了安慰。

在第三个阶段,有过屡次欺骗、背叛行为的吉次郎,竟仍然找他告解,而后吉次郎因身藏神像而被处决,竟因此实现了他一直不敢的殉道。吉次郎这个人物实在耐人寻味:在重重逼迫来临的时候,我会不会就是那个吉次郎?甚至还不如吉次郎?影片中耐人寻味的还有这两句对话“我反抗了你的沉默”“我和你一起受苦,却从未沉默”。罗德里格斯说他不再是神父,至死没有再祷告。他有日本妻子,生了小孩,最后被当做佛教徒火化,但影片片尾却是他的手中被放入了一个十字架。

《沉默》这部作品,不是让人讨论上帝是否沉默,因为人无法全然理解全知全能的上帝,当我们用“沉默”这个词来形容的时候,上帝依然在掌管看护这个世界;这部作品更不是用来阐述哲学思想,讨论所谓“伊壁鸠鲁悖论”的。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沉默》与真实历史人物的姓名、故事肯定都是不一样的,但作品却体现出艺术上的真实:真实地表现出当时历史的残酷,真实地反映出作品人物的内心,最终也真实地拷问着观看作品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