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庆心
“生死之交”,是人深切向往的美好的生命体验。但陪伴一个生命度过地上最后一段时日,期间“生”与“死”的体验,就绝非诗句般浪漫,亦非侠义豪情,因为她们与我生命粘连在一起,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灵魂。每次“生死之交”之后,我需要重新整理身心灵使其复位,甚至相当一段时间内下意识地努力去忘记那不可能忘记的特别经历。
2008年冬天,上帝神奇地让一个20岁的生命进入我的生命,让我参与她在地上最后两个多月的苦痛和绝望,并一同经历上帝自己和上帝透过弟兄姊妹们给予的丰盛之爱。第一次见面,我和CJ直截了当谈到了生与死,CJ当时是人大大三本科生,已经历了三次大手术并且病情再次恶化,肿瘤已经蔓延全身,只能侧躺才能小睡、蹲着才能进几口流食,对人生和死亡有过思考,了解福音内容后立即接受了福音;两天后我们第二次见面,我谈到信而受洗,CJ表示安排受洗越快越好。两周之后,天明牧师来到CJ床前为她施洗,众多弟兄姊妹前来见证并给予祝福。CJ姊妹哽咽着说出了一句话:“我以前是瞎了眼,今天才看见”。在随后短暂的陪伴日子中,姊妹们不断送来小女生喜欢的礼物和卡片,有弟兄姊妹把家里的电暖器送来,自己仍在与疾病抗争的姊妹几次探望并联络国外的特殊治疗方案。上帝的爱为这个黑暗中的家庭带来了温馨和光明,CJ的奶奶很快接受了基督,并两次去参加我们教会的主日礼拜,CJ的爸爸也很快接受了福音。很快春节到了,CJ被爸爸接回老家,一个月后安息主怀。之后,CJ的爸爸来学校,我协助处理CJ留在学校的遗物和注销户口,我们已经几乎没有彼此安慰的话,都在有意识地克制着自己随时发出的叹息。爸爸给我讲述了CJ离世前几个小时的反应,使我很得安慰,也给我看了CJ弥留之际留在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符号,能清楚辨认部分的其中几个字是:“爷爷(是她对奶奶的称呼)你们要去守望教会。”
CJ很不幸,学分绩排位全院年级之首,还未来得及绽放才华;父母之娇女,却受尽了难以想象的苦痛折磨;上帝的灵同时也提醒我,CJ是有福的,因为她在短短的两个半月,饱尝了上帝透过他儿女施与的爱,卸下了地上的艰难、痛苦和重担。我也是有福的,上帝透过CJ经历疾病中生命表现的坚强和面对上帝之爱时心灵的柔弱与顺服,透过众多弟兄姊妹对CJ“道成肉身”之爱的生命见证,来塑造我,帮助我更深地认识自己、认识上帝,并且在伤痛中得安慰。
8年半过去了,我不知道CJ的爸爸、妈妈是否还在经营“汤House”的生意,不知奶奶是否还健在,并且是否他们离得上帝更近了?CJ离世后的一段日子,我几乎每天自觉不自觉走过我们“生死之交”的那座楼前,依然流泪伤痛。我尝试与CJ的爸爸联系过几次,但感觉到与他们联系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每一次我尝试表达的问候,其实是把他们带回到我与CJ“生离死别”的那个节点。他们需要忘记,上帝会继续与他们同在。
经历过几次类似的“生死之交”,我心中逐渐产生的惶恐不安盖压过了上帝给我的安慰。我开始纠结:为什么我没有信心为陪伴的生命祈求上帝的医治?或许我曾如此祈求过,可为什么没有按照我祷告的成就?我有时怀疑自己究竟是否在实施自我中心式的心理疗法:每次陪伴探望病人其实是为消除自己良心的不安,如同表面的善举是在积累道德资本一样?这几年来,我一边继续参与陪伴病人,心灵深处却同时产生自我咒诅式的念头:为什么我一去陪伴这个人就没了?虽然多数人接受了基督,但为什么我一出面就好像看到了最后“死亡”的结局?我心中时常也会产生联想,陪伴的病人中有的家人信佛、有的极其排斥信仰,病人的离世是否会成为其家人对我怨气和终止联系的原因?甚至病人的离世是否成为其家人远离信仰或者敌对基督福音的由头?偶尔我也极其荒谬地问自己:如果我不去陪伴,是否这人不至于死?
从信仰的知识和理智上讲,我绝不否认上帝掌管生命与死亡,正如传道书中讲:“生有时,死有时”,(传3:2a)“各样事物成就,都有时候和定理,因为人的苦难重压在他身上。”(传8:6)当然我们相聚有时,分离有时。可是在真实的情感上,经历过几次类似的生离死别之后,我的的确确会被谎言逻辑纠缠,一边是想去祝福所探访的病人和他们的家人,而一边心中的恐惧却如此真实。直到去年冬天,上帝带领我到他预备的更高之地,看到他在其中更奇妙的旨意。
2016年11月底,我去山东看望一病重的好友,鼓足勇气借机联系了同在山东的另一位特殊朋友FX。我与FX及她妹妹FM的“生死之交”,是五年前的事。当时受远在美国的友人之托,我去301医院看望正在准备接受癌肿切除手术的FM,我们第二次见面FM就接受了基督的福音,两周后邀请牧师去医院为她施洗。陪在FM身边的家人中,好几位都是痴迷很深的佛教徒,几次去医院探访陪伴,甚至我和她家人们在走廊里焦急地等候手术期间,都经历了明显的属灵争战。一个月后的一个主日清晨,我从FM丈夫的电话得知她那天凌晨安息主怀。
类似于之前的经历,我慢慢中断了与他们家人的联系。然而,两年后,另一朋友告诉我FM的女儿开始去教会,我又得知,姐姐在FM安息主怀之后不久,便开始阅读在北京我送她的福音资料,走进当地教会。更奇妙的是,FX家不久便成为一个小型家庭教会的开放家庭。即便有这些转来的二手信息,时隔五年,我们的交往还是停留在与FM的“生离死别”,我还没有勇气去和这位特殊的姊妹见面,我害怕把她和我自己重新带回五年前“生死之交”的那个节点。
可是洞察人心肠肺腑的上帝真是奇妙!他给我勇气主动电话联系了这位姊妹,时隔五年后的这次见面,我们重新接通了在基督里的生命相交,没有我所担心的五年间彼此躲闪造成的尴尬,我们谁都没有提起FM,而是关注在当下的生命和需要上彼此交通和祝福,交谈中很快抹去了回忆时随时闪回的伤痛。最奇妙的是,FX欣喜地告诉我,摸索了五年之后,她在我们见面的几个月前正式受洗归入基督。上帝从天而来的安慰,总是大过地上经历的一切思虑和苦痛。
在陪伴重病者方面,我确实经历了上帝的大能与恩典,但心里也实实在在地仍存很多的顾虑,依然会经历很深的挫败感。在地上,实在没有一人能真切体会死亡边缘黑暗之中病痛者的苦与痛,我根本无法去悲伤着他们的悲伤,去痛苦着他们的痛苦,我根本无法真正体验他们家人心中的无助与绝望,也无法确实地为他们带去最真实的安慰。我必须常常求告赐怜悯的上帝,若非“道成肉身”的基督赐力量和安慰,我自己早已消灭在黑暗和寂静之中了。
苦难不会重于主恩典。虽然有时会摇晃颠簸却没至于翻船,有时会绊跌但神没有任我全身仆倒。我只能用心灵诚实和着诗人,也盼望所有苦难中寻求盼望的人说:“天天背负我们重担的主,就是拯救我们的神,是应当称颂的。”(诗6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