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等待的身影

文/赵建荣

下课回来,骑着共享单车路过楼下小广场。在广场舞大妈和遛娃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正甩着手臂在甬路上走来走去。轻轻走近,拍了一下他已渐佝偻的背:“嗨,老同志!”老爸猛然回头,显然是被我的搞怪吓了一小跳,一脸惊愕,惊愕的神情在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长了一些,看来,人的面部表情变化时间和走过的岁月是成正比的,我心底不由掠过一阵感伤:这个和我每年同一天过生日的男人,真的老了。

记得奶奶曾不止一次说过,冥冥中我和老爸早已有很奇妙的“缘”。当年我在妈妈肚子里迟迟不肯出来,好像就是在等,等着上苍最好的安排,等着二十四年之后和老爸的生命重叠,连出生的时辰都几近一致。所以,小时候和老爸就特别亲,他出差我会哭,他快回来时我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四岁那年,奶奶把我从妈妈身边“偷走”,理由很简单,就是在异地工作的老爸想我。后来妈妈跟我说她知道我被带走后哭得撕心裂肺,而我倒跟着老爸乐哉游哉,好像没有因为想妈妈掉过眼泪。

老爸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我,惊愕的神情转而为惊喜的笑容:“回来了,这么早?”“嗯,这学期没排那么多课,回来得就能早点儿。”老爸用手拢着他那双被我笑为大而无用的耳朵,凑过来听我说话,因为想努力听得清楚一点,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在使劲。“早点回来挺好!别给自己安排那么多课,太累!”“老爸,您是在这儿一边锻炼一边等我吗?”我故意逗问老爸。“哈哈,你现在不用我等了。”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落进我心里,泛起的是一阵苍凉。是啊,那个他曾经无数次翘首等待的女儿如今也已经四十多岁了。

我不知道他二十四岁那年那个仲秋的正午,他有没有像影视剧里的男主人公一样焦灼地在门外徘徊,等候屋里第一声婴儿的啼哭。但在我记忆里,他驻足等候的身影总是静立在光阴的深处,定格成永不泛黄的画面,每每心头浮泛,我都能听到时间逆流退去的涛声,将我那么真切地裹挟回旧日往昔……

记不得是小学几年级的事了,只记得那时的自己很淘气,和同学逞能,从高高的台阶上往下飞,把脚脖子崴得肿粗如莲藕,脉搏每跳动一下都会疼,更别说走路了。老爸就每天骑着自行车载着我从旧城穿越到新城,再背着我进教室,将我在座位上安顿好,然后,我便趴在漆红木窗的一小块玻璃上,看着他跑出校门,跨上自行车消失在校门外西北高原清明的晨光里。傍晚,快放学了,我就会习惯性地透过那块玻璃向外望去,校门外的夕照里,一辆黑色自行车旁是一个向着教室方向凝望的身影,老爸已经在等我了。放学的铃声响过不久,老爸就会出现在教室。趴在他的后背,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然后,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着老爸使劲蹬车而微弓的后背,看着他的头发倒伏在迎面而来的故乡的风里,他的头顶上是大片大片燃烧的只有在西北高原才会看到的火烧云,火烧云是红的,他的头发是黑的,黄昏里飞扬的我们的笑声是明亮的……

师范大学毕业那年的暑假是我二十三年的生命里最晦暗的日子,怎么都没有想到,我这个一向拿奖学金的优秀毕业生居然会被分配到最偏僻最落后的一个学校去任教。而那个时代很多毕业生的命运都是由分配来决定的。记得当时,我的分配消息有关部门一直捂着,每次去查问都只是答复还没最后确定,直至侧面得知同校毕业的一位同学已被分配到重点中学上班了,一家人才意识到情况不太妙,爸爸匆匆骑着他的摩托车出门了,暮色渐沉时,他才回来。坐在沙发上不说话,看我在不停地默默垂泪,他的头垂了下来,很久,然后抬起来看着我:“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没本事,我的姑娘学习那么好……没想到他们会不按成绩分配,这种事居然也要走后门……”他没有说完就停下了,也许他真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那神情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十天后,我该去上班了,其实我已经拖延了两天没有去那所分配的小学校去报到了。因为,那些日子爸爸每天下班回来的要比平时晚很多,有时他的绿摩托车车把上会挂着一个两个红色的礼品盒,很刺目。这时,我们会极力回避对方的目光,有时如果父女俩的目光不小心撞到一起了,他会挤出一丝尴尬愧赧极不自然的笑容,用比平日还高亢的声音问:“今天吃什么好吃的?”我知道,一生不求人甚至有点儿不合时宜的执拗的老爸这几天有多可悲多可怜,他得在下班后拿着礼品徘徊在一个个领导的家门外,人家见与不见,冷脸还是热脸,他已全然不顾了,只想着这可能会改变他女儿的命运,哪怕有一线希望。我没有看到爸爸是怎样笑着去迎着“权贵”走去的,但是,那些日子,每次看到他回来的身影,我的心头就会浮起杜子美的凄凉“朝扣富儿门,暮逐肥马尘”。有欲而不能刚的脊梁每一度的弯曲都会压迫着男儿的胸膛,因为那里喷张着愤怒也压抑着无奈。

但是,即使是那些送出去的礼物也并没有改变什么。我还得去那所学校报道上班。头一天晚上,家里的空气异常沉闷,因为那所学校离家远,我和妈妈正在收拾单位住宿的东西,手忙碌着,可不争气的眼泪总是划过脸颊,爸爸还是坐在沙发上,垂着头,很低,看着自己的鞋。突然,他走到我们面前:“我姑娘那么优秀,分配的不好是别人的问题,不用抬不起头来,明天开始,我每天骑摩托车接送你上下班!”我抬起头,看见站在面前的老爸头抬着,看着我,嘴角有笑容,眼中却有泪光。

于是,第二天清晨,我坐上了老爸的摩托车,老爸把军大衣裹在我身上,西北的九月早晚已经有深秋的清冷了,风尤其大。爸爸让躲在在他背后。我便把脸埋在他的大衣上,摩托车穿越城区,穿越一大段的荒凉,来到那所小学校。

放学,当我和孩子们一起走出校门,门口接孩子的家长群里,我的老爸就站在他的绿摩托旁,胳膊下夹着那件军大衣,他的身后是西北风中发白的夕阳,他也在等待接他的孩子,只是他的孩子不是学生,而是学生的老师。看到我了,老爸就会笑着走过来,那一刻,苍凉沉郁的西北黄昏就会明亮起来。裹着军大衣躲在爸爸身后,摩托车的呼啸切割着九月的黄昏,他的头发倒伏在迎面而来的故乡的西北风里,隐在黑发里的斑白便露了出来,灰色的麻雀从他头顶唧地向前飞去,泪从我的眼中滚烫涌出,然后滑过眼角和太阳穴,向后飞去……

很多年后,先生知道老爸喜欢坐着车走走看看,尤其喜欢从长安街经过。于是,他有空就会带着老爷子兜兜风。那天,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老爸望着天安门城楼,由衷地跟我感慨道:“想当年你刚毕业的时候多艰难,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坐着自己家的车从天安门前路过。”那一刻,那个夕阳中校门外等候的身影便瞬间脑海浮现,我的泪哗地从眼中滚热涌出,被车窗卷进来的风吹得滑过太阳穴,向后飞去……

今夜此刻,我看着拢着耳朵凑过来的老爸,路灯下,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那么清晰,瞳仁上似乎有了一层膜,不再清澈,头发则全白了。“爸爸,今天北京空气不错,您多锻炼会儿,我在这儿坐着等您!”“好啊!不过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家休息。”老爸笑了,那笑容一如往昔般慈爱温煦。

我就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看着老爸继续甩着手臂在甬路上走来走去,头顶是被雨洗过的深蓝夜空,老爸的白发在夜色中似乎是闪着光的。

今夜,就让我静静地守着时光,在清朗的夜空下,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