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3·23经历 /梁晓景

(一)

2019年3月23日下午是第三次的小组牧养课,也是这门课的最后一次。刚开始唱诗,门外突然闯入一大批警察,瞬间围住整间屋子。领头的西装革履,微胖,拿着一纸文件,对着晓峰牧师宣读完毕,摆着手对所有人宣告:守望教会依法被取缔了!

晓峰牧师被请进小房间单独控制起来,我们十几个同学则被请进楼下早已准备好的两台大巴车,带去附近的八一小学,从前叫做彩和坊小学。一进小学,分外熟悉。8年前的那个4月11日历历在目。我们被带到两个不同的教室,小盼跟我分开了。不可以通讯,不可以交头接耳,大家在警察的监视下沉默不安地等待着。

接下来要登记我们的身份证和住址信息,大家有些抗拒,不知道要不要交代。一个油滑干练的中年人故作轻松地劝慰,说就是登记一下信息而已,登记完你们就可以走了。我心想,这个老狐狸。他一面跟一个老警察和一个女警察瞎聊,一面又跟几个面无表情的年青协警闲唠。耗了一阵子,他问贾玉梅,你的身份证和住址是什么?高大英武的贾玉梅从课桌后站起来,坦然温和地告诉了对方,字正腔圆,铿锵有声。

接下来就非常顺利了。所有人都登记了信息,对面教室也一样。片区的民警开始陆续过来接人。我们几个朝阳区的同学可能因为距离较远,就被单独集中在教室外的大巴车上,等候被接。

小盼并不知道这个程序,她在大巴上不耐烦地问,我们啥时候走?我说,早着呢,还要带我们去派出所问话呢。她把正吃了一半的巧克力糖,连忙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

从下午3点到6点,我们目送同学们挨个被警车接走,又望眼欲穿地盼着高碑店的民警赶快现身。监视我们的警察跟我们一样等得不耐烦,实在无聊就上来劝说,无非说些年纪轻轻前途大好、父母供应读书不易、守望是祸远离自保、信仰自由天地广阔的鬼话。我说,高碑店的工作人员办事效率实在低下。

天快黑的时候,接我们的人终于来了,镇政府的和派出所的人一起。一路上大家沉默,他们显得紧张拘束,好像一直在思考到底该如何办我们这两个小女子,我们也不知道要跟他们怎么搭话,于是只好睡着了。睡之前我递纸条给小盼:问话的时候,尽量保持沉默。后来才发现写错了,应该写:被无理对待的时候,尽量安静祷告。

高碑店派出在黑夜中,显得有些冷漠严峻。我们被带进一个只有两排椅子小房间,门口由三个民警看守。也许是每天被带进这个屋子里的罪恶太赤裸裸——纠纷争吵、打架斗殴、酗酒滋事、欺诈抢夺、苟合奸淫、残暴凶杀……看守的民警透出一股疲倦的匪气,对待我们十分粗鲁。

小盼先去厕所,我在后面排队等着。问话的人从二楼下来要带我上楼,正要走,突然问我:“你去厕所吗?”我停顿了一下,脑子飞速一转:如果我说去,小盼就会第一个被带上去问话;如果我不去,我就会第一个被问话。于是我说,去。

后来我反思,是不是自己因为惧怕,而让小盼在前面挡箭?但我知道不是这样。从在大巴上等待,我心里就有感动,一切交给主,让小盼亲自经历,让主亲自引导她。这是小盼在守望教会亲历的第一次争战。她必须直接面对,直接经历圣灵的引导,而不是被我影响;我不愿意她日后动摇的时候说:“是因为你不签,我才跟着不签的。”我不希望她的良心因为爱我而不是爱神的缘故而被辖制。

所以就很平安地把她交出去了。并且深知,如果没有神所赐的感动和信心,我根本不敢那样交托。

一只蚊子围着我的大拇指一直转悠。一个中年男人不停跟民警申请要打电话让妻子给他送糖尿病的药。不管了,闭目祷告吧。忽然一股深深的平安临到,心里十分感恩。因为我知道这深深的平安是他给的一个信号,告诉我他一直都在。

楼上的谈话持续了很久,到后来,听到上面言语激烈,似乎吵起来了。没多久,小盼铁着脸下来了,又倔强又虚弱。然后我被带上去,是一间办公室,镇政府的人坐在对面电脑后,一只摄像头正对着我。他打开手机里依法取缔守望教会的文件的照片,凑近给我看一眼,问:守望教会已经被依法取缔了,这是相关文件,你知道了是吧?我犹豫着说:是的。但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还没细想,对方又问:签一份不参加守望教会的保证书。不能签,是吧?我说是,不能签。这才发现对方已经不是在跟我谈话,也不想劝我签保证书,而是在走过场了。

接我们回派出所的警察,这时从身后捧着一杯水走过来,边喝边不友好地询问:你住哪?我据实回答。又问:住多久了?我说:一年多,快两年了。又问:怎么不来办暂住证?我一时语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吞吞吐吐地反问:难道,所有在北京没有房子的人,都得来你这儿登记?他发怒:什么叫到我这儿登记?哪个片区的到哪儿去登记,这是规定!

我不说话了。他情绪激烈,估计是刚才被激怒了。果然,他接下来埋怨道:我们费劲巴拉地把你们接回来,路上堵了那么长时间,回来好好地跟你们说,好好地跟你们讲,结果你们倒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配合!

后来我才知道,是我给小盼写的那张“问话的时候,尽量保持沉默”的小纸条,直接导致了这一切的不愉快。我的本意是:遇到挑衅、无理的对待而忍不住激动时,尽量克制自己,安静祷告。而她把它理解为:对方问什么,只说不知道,能不回答就不回答。因为参照了我的吩咐,她就不能专心听从圣灵在心里的指引,不能做出好的见证。这个教训告诉我:1.传达信息一定要准确,不能含糊不清,给对方造成误解;2.在属灵争战的事情上,人的意见和经验往往不能帮助,反而造成拦阻,因为使我们得胜的是神的灵。

然后我就被带下楼,被告知等担保人来就可以走了。意思是说,接下来你们等着瞧。

(二)

回到宿舍已是晚上10点多,马上向室友们解释出了什么状况。原来派出所早已打电话找了物业(即我们的房东),物业也上来敲了几次门,她们已经很不安了。得知是因为教会原因进的派出所,一位姊妹说,好像政府现在打压的都是改革宗的教会呢。我一听心里厌烦,说:不一定吧,锡安教会可是典型的福音派哦!她不言语了。另一位小姊妹是回国实习的大学生,家已经长期在国外定居了,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十分害怕,说:你们身上会不会被安装了窃听器啊?我一听更郁闷,没好气地说:你放心,不会有的!但心里竟然有一丝丝怀疑。真是电影看多了。

接着就打电话给公司相关负责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教会被取缔,没有签保证书,所以派出所给员工宿舍施加压力,也许会让房东赶我们走,接下来可能还会给公司施压。他俨然比较熟悉这个套路,说:给公司施压无非就是说要辞掉员工呗。

我所在的公司是一家主内机构,所有人都一样是基督徒,而基督徒之间又不太一样,有时候是很大不同。公司的领导很快都知道消息了。他们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也各有不同。

有的劝慰我说,我们是合法的公司,若让我们辞掉员工,我们就请他们拿出合法的依据来。劳动法没有这个规定。

有的现身说法,说许多年来我很注意隐藏自己,尽可能不把自己暴露在政府面前,这样才能尽可能地保护我们的事工。

还有的说,守望这么多年一直很敏感,一直都被政府盯着,很危险。我们机构也一直很敏感了,若是因为这件事再被牵连,该怎么办呢?

为了消除领导们的担忧,我主动表态:如果政府和派出所对公司施压,以致公司力不能胜,我会无条件尊重公司的一切决定;若是要我离职,我也一定顺从。

接下来就过了十天安静无事的日子。没有相关部门来找茬。工作照常,甚至比以往更忙碌。物业和平地跟我们提出到下次交房租的那一天双方解约,退还押金。新的宿舍也找到了,租金更低廉,反而给公司减轻了经济压力。所以也算平安欢喜。

4月3号那天是教会被取缔后第一次圣餐聚会,这一天总经理突然跟我说:机构的事工今年已经七周年,走到今天实属不易。为了保护机构的安全,建议你考虑一下签保证书,因为以前也有其他人签过以后政府就不找麻烦了,或者考虑换个教会。我说:给我时间祷告一下,然后回复你。然后转头就去了圣餐聚会,在路上还在想,今晚会不会有事?如果被抓了,根本不必“给我时间祷告一下”了,那原本就是我的托词,因为我知道根本不能接受她的建议。(主啊,求你怜悯我的软弱。)

可我心里总有不安,觉得自己好像拖累了公司,如果不做点什么,是不是太自私?而我想到所能做的事,无非是主动辞职,不让公司为难。可是组长黄一琨说不必,他只要我祷告,求机构能合神心意。况且从现实情况来看,我并没有一时之间就辞职的勇气和信心,因为一旦辞职,我和小盼马上就可能面临在北京待不下去的窘况。而我们不愿意此时就离开北京,中断在守望教会的团契和在圣经学校的学习。(求主怜悯我的小信!)

清明节假期过后,我向总经理表露了自己的心声,说我理解她的想法,但不能签保证书,也不考虑换教会。她灿烂的笑容僵住了,并不愿意相信结果竟是这个样子,可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而我也做好了被离职的准备。甚至有几分解脱之感。

可是直到如今我也没接到通知要离职。工作依然照常,甚至比以往更忙碌。小盼的分析是,因为公司目前经营状况堪忧,找不到更合适的替代人选,况且政府和派出所也没有再做文章,于是我就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但从内心深处,总经理并不认同我的选择,就像我不能接受她的建议一样。人心曲曲弯弯水,我并不能尽知他人到底怎样想;但耶和华监察一切,并且他权能的手护理看顾一切。因此我更愿意把眼下这种处境看作是主对我的怜悯、体恤、宽容和忍耐,因为我实在软弱。

(三)

2009年10月我来北漂,加入的第一个教会就是守望。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地见证和参与了一些建堂史上的重要时刻,我其实并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在华杰呼喊“我们起来建造吧”,为什么雪中敬拜,为什么辗转到老故事餐吧,为什么诗班的歌声那么让人动容,为什么会友大会投票,为什么被带去彩和坊小学和派出所,为什么有一批人出走了成为另一个教会,为什么看着大恒流连不舍,为什么一而再地去中关村平台,一而再地被带进派出所,又一而再地遇到风格迥异民警……我与守望若即若离,即使亲身经历了一些事,也并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2013年我离开北京,2015年复又回来。一年多之久,在北京各个不同教会之间流浪,怎么也找不到归属感。2016年10月,小盼被圣灵提醒,你们不是有教会了吗?因为你们一直在用守望的敬拜程序啊。于是我们说,那就这样吧。果断申请加入会友。晓峰牧师面谈的时候,问为什么申请加入?回答:感觉找到组织了。

自那以后,我们就固定地参加小组,后又分别加入诗班和主日学服侍。一开始总是有许多不适应、吐槽或怨言,可是越往后,就越感到神的同在和甜蜜;越往后,就越觉得团契美好;越往后,就越觉得这个教会实在美好宝贵,她真是主的身体,真理的柱石和根基。

今年是十分感恩的一年,因为我和小盼一同加入了圣经学校。在袁灵牧师的开课“典礼”上,我原想问一个问题:这些课程是按着什么逻辑框架设置和安排的呢?我以为这是一套体系完备的神学,按照最精密实用的方法论组织和设计出来,使学的人变得智慧全备。可是我没问,因为看到课程表后,我发现这些课程的组织似乎并没有一定之规,也并不成体系。而是实际上课的过程中,我发现最大的收获似乎是生命的感染、品格的影响和属灵的传承。而这些都是在跟老师们面对面的团契中发生的。与其说这是一次次课程,不如说这是一次次聚会,神的灵亲自与他的众圣徒同在。

3月23日是晓峰牧师要给我们上第三次小组牧养课,原计划讲的主题是:小组长职分。神使这一次课没上成,反而教会被封、大家都被送去经历属灵争战,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像以前我不明白守望教会的历史一样。但我深信神有全备的眼光,他的计划和时间不错误。